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好吉利(下)

安享了十幾年的太平盛世,繁華的北京城,已經到了晝夜不分的地步。分散於京城各處的街市一年比一年紅火,雖然初春的夜裡還有些涼,卻擋不住市民們攜家帶口,徜徉夜市、吃喝玩樂的興緻。夜幕降臨後,店家挑起各色燈火,招徠著出來遊玩的市民,好一片燈火通明、人聲鼎沸。

位於北城的煙袋衚衕,緊鄰著京城有數的什剎海夜市,這裡雖不臨街,見不著燈火,但能聽到外面鬧哄哄的叫賣聲,歡笑聲。

衚衕里也有歡笑聲。東頭的第二家,是翰林老爺吳中行的府邸,他因為上書力勸張居正丁憂,被拘審了十餘日,也讓家裡人提心弔膽了十餘日。今天終於被釋放回家,雖然不能再當京官了,但人能平平安安回來,全家人就已經阿彌陀佛了。

也許經過此難,讓吳中行想明白了些什麼,他謝絕了同僚們在博倫樓擺下的慶賀宴,想在家和自己的妻兒吃一頓團圓飯。只是街坊們紛紛過來道賀,讓這頓飯始終吃不安生,他索性讓酒樓送了幾桌席面過來,一是遠親不如近鄰,感謝大夥這些日子的照料;二是自己眼看就要離京,正好跟大家告個別。

這頓飯從天剛擦黑開始吃,一直吃到戌牌時分,街坊們才散去。吳中行酒量很大,只是有些微醺,他讓妻子不用收拾杯盤,只把吃剩的魚去做個醒酒湯。自己則跟一雙十來歲的兒女說笑。

小女兒卻因為爹爹一晚上都沒理自己,而有些小脾氣,吳中行攬著她,討好笑道:「乖囡,爹給你唱曲兒聽,好不?」

女兒高興了,拍著小手道:「聽,我聽。」

吳中行清清嗓子便地唱了起來:

「月光光,亮堂堂。蓮葉綠,枇杷黃。

親哥哥、秀才郎。騎白馬,過蓮塘。

蓮塘邊、種韭菜。韭菜花,結親家。

親家門前是魚塘,鯉魚大有八尺長。

一尾搦來配燒酒,一尾送與水姑娘……」

在那略帶醉意的蘇南民謠中,沉沉的跑步聲,從什剎海方向傳來,街面上遊玩的人們一面慌張的躲避,一面驚恐地望著高舉火把的隊伍。

來的人全是大內提刑司的太監,鎮撫司的錦衣衛沒有來一個人。一雙雙穿著釘靴的腳像一隻只鐵蹄,踏破了百姓的安寧,踏碎了易碎的繁華……他們橫衝直撞,不知帶翻了多少攤位,踢碎了多少瓶瓶罐罐。就在這一片雞飛狗跳中,衝進了煙袋衚衕。

衚衕的百姓紛紛探頭查看,卻聽到粗暴的呵斥道:

「進去!都進屋去!」

「提刑司有公幹!無關人等,火速迴避!」

那些探頭探腦的百姓,嚇得連忙縮回頭來,動作稍遲的,少不了得挨上幾下。

一扇扇門都關上了,整條煙袋衚衕都被提刑司的人封鎖起來。提刑太監帶著一群兵奔向門口掛著「吳宅」燈籠的宅門口站定了,立刻猛叩著門環,暴喝道:「開門!開門!開門!」

吳宅中,吳中行的妻子王氏,這時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酸辣湯,剛走到前廳的門邊,突然被震天亂響的門環聲怔在那裡。這種可怕的聲音,已經成了她的噩夢,想不到丈夫剛被放回來,竟又一次響起來。

「誰呀……」王氏竭力想控制內心的驚懼,但一雙手還是顫抖起來,濺出了一些湯水。

「宮裡提刑司的!奉欽命捉拿犯官吳中行,快開門……」外面人高聲說完,接著門環猛敲。

「啪」地一聲,王氏手裡的碗跌碎在地上。

吳中行的臉色先是一陣錯愕,旋即釋然下來。女兒嚇得緊緊抱住爹爹,鑽到他懷裡,兒子也驚恐的依偎在他的身邊。吳中行輕輕的拍著兒女的後背,柔聲安慰幾句,然後抬頭對妻子道:「看來皇上始終不肯放過我,此番我去,怕是凶多吉少。」說著一臉歉意的對妻子道:「我知道你能事母撫孤,我就是死了亦無憾!」

說完他站起身來,面向南方拜了拜家鄉的老母,高聲道:「兒死矣,還有孫子可以伺候您!」然後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兒子,拿酒來!」

吳中行的兒子已經懂事了,此刻竟十分有勇氣,他給父親斟滿了酒端過去。

這時候,大門終於被踹開,提刑太監那鑲著鐵釘的皮靴,從洞開的宅門密集地踏了進去,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腳踏得地都顫動了。

吳中行卻視若無睹,端著一碗烈酒一仰而盡,隨後遞給妻子,溫柔一笑道:「我走了……」說完便不再看哭成淚人的妻兒。

提刑太監緊緊盯著他道:「你是翰林編吳中行?」

吳中行點點頭道:「我就是。」

「鎖了!」提刑太監低喝了一聲。

兩個孔武有力的太監遵命上前,一個用環形的鐵鏈套住了吳中行的脖子,接著一緊,一把銅鎖緊扣著脖子咔嚓一聲鎖上了。鐵鏈的下端便是手銬,飛快地銬住他的雙手,也咔嚓一聲鎖上了。另一個蹲下去,先將一隻腳鐐套住了吳中行的左腳,再將另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他的右腳,兩隻腳鐐間距不到五寸,還咔嚓一聲,被一把大鎖鎖上了。

這一套鐐銬便是有名的「虎狼套」,不論什麼人,武藝再高強,戴上之後都白搭了。在官府是用來對付武藝高強的江洋大盜的,可在廠衛,卻用它鎖拿皇帝厭怒的官員,名字也改叫「金步搖」,羞辱之意要多於其實際作用。當初海瑞被捕,上的就是這套刑具。

在妻兒的哭喊聲中,吳中行被架起來拖了出去……

※※※※

同樣的事情,發生在博倫樓上,當日被捕的四人,除了吳中行沒來,其餘三個都在這裡參加酒宴,當提刑司的人衝上酒樓時,官員們還在興緻高昂的吟詩作賦,激揚文字呢。

如狼似虎的提刑司太監衝進來,歡宴戛然而止,杯盤碎了一地。官員們自然不是那麼好相與,然而這些年太監們被打壓的太慘了,早就恨極了文官。此刻有翻身的機會,哪裡會跟他們客氣?一陣鞭杖揮舞,手無寸鐵的文官紛紛倒地,許多人頭破血流,鼻青臉腫,也沒有阻擋提刑司把人抓走。

待提刑司的人下了樓,官員們才相互攙扶著爬起來。抹一把臉上的鮮血,鄒元標慘聲道:「怎麼會這樣呢?還有沒有王法……」眾人全都沉浸在震驚中,沒有人能回答他。

吳中行等四人重新被捕的消息,翌日一早便通過那些被打的官員,傳遍了京城各大衙門。一時間人人心情沉重,自從隆慶年間以來,一直晴空萬里的京城官場,終於被黑雲籠罩了……大家都知道,這是皇帝對判決結果不滿,要跳過法司,自行審判執行了。

果然,辰時未到,宮裡便下旨曉諭群臣:「吳中行趙用賢等四人,不敬君父,排陷輔臣,罪大惡極,理當重處。法司判決過輕,堂上官罰俸半年,稍作薄懲。現判決吳中行、趙用賢二人,各廷杖六十,貶為編氓,永不敘用,艾穆沈思孝二人,情節更為嚴重,廷杖各加二十,流徙三千里,戍邊充軍!」並又有口諭道:「明日大朝,令百官至午門外觀刑,一概不準缺席!」

旨意一下,輿論大嘩,百官都知道廷杖意味著什麼,這是對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。只有直接觸怒皇帝的人,才會遭此重刑……那廷杖的大棒由栗木製成,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,且包有鐵皮,鐵皮上還有倒勾,一棒擊下去,行刑人再順勢一扯,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。如果行刑人不留情,不用說六十下,就是三十下,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,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。

大家尤還記得馮保被活活杖死的慘狀,現在受刑的換成是文官,怎麼指望那些太監能手下留情?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,他們的同僚、同年、同鄉好友莫不駭然變色,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。

就算那些和四人沒什麼關係的官員,也難禁兔死狐悲之感。想不到年青的皇帝竟然如此強橫,這不禁讓他們想到了世廟少年時。難道當年乾綱獨斷、百官噤聲的黑暗日子,又要重臨了么?登時間,所有官員都放下手頭的差事,滿懷忐忑的議論起這件事來……雖然受杖的不是他們,但他們十分擔憂,萬曆皇帝表現出的強硬,會給這個一切都在向好的國家,帶來什麼樣的改變?

對於中下級官員來說,他們擔心這會不會是大家幸福生活的結束;對於高官大吏們,他們卻在擔憂,這是不是意味著,翻身做主的日子會不會一去不復返了?

自然而然的,原先在奪情風波中,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多數也坐不住了。紛紛集合出來,一個衙門一個衙門的簽名請願、集體上書。奏疏從午門直接遞進去,雪片般的飛到司禮監。

看到那麼多營救的奏章,萬曆自然有些慌張,卻更坐實了他心中,文官是一夥的感覺。索性看都不看,在御花園裡躲清凈。雖然有「奏章不可留中」的規定,但那是有時間限制的,三天之後,給事中才能討奏明白。

猜到小皇帝有恃無恐,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會極門內的文淵閣,他們期待著首輔大人能把失控的事態扳回軌道……當然大家也都知道,這道中旨是繞過內閣下的,首輔大人本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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