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好吉利(上)

棋盤衚衕,沈府前書房。

皇帝下令後僅僅盞茶功夫,消息就傳到了沈默府上。陸綸那邊請示,到底是立即抓人,還是拖到明日再說。

「二位先生怎麼看?」沈默眉宇深鎖,望向正在烤火的王寅和沈明臣。沈明臣縮縮脖子,搖搖頭道:「眼下這局勢,咱可沒那本事看透。」

「你不是看不透,你是找不到希望。」王寅淡淡道:「小皇上如此強硬的姿態,就是在向朝野示威,我已經長大了,你們不能再不拿我當回事兒了。小皇帝要奪權,首先得過您這關。」說著看看沈默道:「看似一直不關大人的事兒,可事實上,招招都是朝您招呼過來的。」

「是……」沈默心事重重地嘆息一聲,道:「不知當年楊新都,心裡是個什麼滋味。」楊新都,就是楊廷和。當年武宗駕崩絕嗣,他將武宗堂弟朱厚熜迎進京城登基,並借皇帝不通政務的機會,擴大內閣手中的權力,想要使內閣獲得國事的決定權……按照他對幾代皇帝的認識,成功的希望似乎很大。朱厚熜卻偏偏繼承了祖先的自我、偏執和高傲,在他的字典里,沒有「妥協」二字,為了自己的權威,他不憚於用所有手段戰勝對手,哪怕把他的家業徹底打碎也無所謂。

雖然後世都知道,死拼到底的結果,是楊廷和致仕,左順門喋血,內閣過大的權力被壓制,專制皇權復興。然而在起初那段光陰,至少楊廷和一方的人,都認為他們是必勝的。因為雙方的實力對比是如此懸殊,皇帝這邊,只有他和他老媽,而楊廷和這邊,卻是滿朝的官員。

一對孤兒寡母卻佔據著至尊的地位,一個已經徹底掌控了國家的文官集團,這與今日的局勢何其相似?所以沈默才會有此感嘆。

見沈默憂色難掩,王寅笑著安慰道:「大人不必為楊新都的故事所擾,您不是常說,把歷史當成宿命,就一定會重複歷史。把歷史當成教訓,就會創造新的歷史么?」

「是啊,楊新都當年,權威太重,他把礙眼的官員全都踢出京城,結果讓京城之外,政敵林立。當他和皇帝鬥起來,那些人自然加入皇帝的陣營,結果讓大臣和皇帝的鬥爭,變成了兩派大臣之間的鬥爭,皇帝倒成了裁判,這樣焉有不敗之理?」沈明臣道:「大人就不一樣了,您對天下官員和讀書人的優待,可謂史無前例,只要咱們接受他的教訓,必然不會腹背受敵,重演他的悲劇。」

「句章所言極是。」王寅捻須頷首道:「皇上這是給您出了個難題,可又何嘗不是您的機會?張江陵丁憂的事情,已經鬧得沸沸揚揚,您卻一直保持沉默,知道的明白您的苦衷,不知情的,卻還以為您怕了皇帝,不敢維護道義。」頓一下,有些興奮道:「皇帝抓了他們,您卻儘力營救,這是向天下官員表明立場,卻又無須直接針對張居正的大好機會啊!」

「……」沈默沉吟片刻道:「能否讓他們免受牢獄之災?」

「這是不可能的!一來,沒有他們的犧牲,哪能喚醒天下的官員,讓他們團結起來。」王寅冷酷道:「二者,大人既然選擇了這條前無古人的道路,就必須有所為有所不為,首先便是不能犯規!只要稍微行差踏錯,那些以您為首領的道德之士,就會立刻翻臉,將您打入權奸之列,變成您的敵人。」

「是……」沈默緩緩點頭道:「這盤棋,我們看似局面不落下風,可下得太被動了。」

「沒辦法,您的對手不是皇宮裡的那對母子,而是二百年來的皇權至上。」王寅深表贊同道:「咱們現在能出的招太少了……」他覺著不該說這種喪氣話,便呵呵笑道:「好在咱們早就意識到了,您的六年新政,其實是給皇帝挖了六年坑。他要是像先帝那樣八風不動,自然坑不著。可現在看來,他似乎不是善茬,更像是世宗一類。」

「不怕他折騰,就怕他不折騰。」沈明臣也嘿然笑道:「咱們就看看這位萬曆皇帝,能把國家折騰成什麼樣吧!」

「這種以他人為棋子的感覺。」沈默緩緩搖頭道:「實在是太糟糕了。」

「大人必須儘快習慣起來。」王寅沉聲道:「自從隆慶六年您做出那個決定,就該知道,這天下終究將變成您和萬曆皇帝對弈的棋盤!勝者將有機會使天下按自己的意願運轉下去!為了這一目標,又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呢!」頓一下道:「何況又不會出人命……」

「為了達到政治目的,就必須犧牲別人,這種政治模式太野蠻了。」沈明臣也勸解道:「大人希望建立的制度,不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你死我活,給政治鬥爭一個文明的解決方式么?如果真能成功,可以讓我華夏民族,少流多少鮮血?」

「我沒有婦人之仁。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我只是想到,當年徐閣老也曾這樣犧牲過吳時來、董傳策、張翀他們三個,以激起天下人對嚴嵩的反感,我現在這樣做,和他又有什麼區別呢?」說著他走到窗前,推開窗戶,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,幽幽道:「哪怕是高尚的目的,也需要骯髒的手段來達成,實在是太悲哀了……」也不知他是在說自己悲哀,還是為這個時代的政治家感嘆。

※※※※

當天夜裡,錦衣衛緹騎四齣,將吳中行、趙用賢、沈思孝、艾穆四人從家中逮捕,直接投入鎮撫司大牢。第二天剛蒙蒙亮,又奉命把他們從大牢中提出來,押解到午門前推倒跪下。四人昨日已經跪了一夜,膝蓋都磨出血來,磚地又都堅硬如鐵,膝蓋一壓上去,剛結了血痂的地方又被磨破,鮮血滲出來濡濕了褲腿,令人觸目驚心。

這天不是大朝的日子,是以只有六科廊和內閣的人,在第一時間看到這般情形。當給事中和內閣的官員們,看到四人的慘狀後,登時一片嘩然。紛紛大聲質問那些緹騎,為什麼要如此虐待四位官員!

辦差的雖然是錦衣衛,但監督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永,問得眾人質問,他板著臉道:「休得喧嘩,這是聖旨!」

「聖旨,哪裡來的聖旨?」官員們激憤道。

李永早有準備,從袖中掏出黃綾給官員們傳看,冷笑道:「這下沒什麼好說的了吧?」說著提高嗓門道:「都看清楚了,這就是欺君罔上的下場!」

官員們沒有被鎮住,反倒愈加沸騰起來:「不對,這是亂命!先帝在位六年,從沒有如此對待過一個大臣。當今雖然還小,但仁慈之名傳布海內。一定是你們這些人在教唆皇上幹這種事情的!」

「對,就算他們四個犯了罪,皇上可以命法司審理,直接刑拘不是為君之道!」給事中們摩拳擦掌道:「我們要封還這道上諭!請皇上把案子交給法司處理!」

「荒,荒唐……」這些年,宦官被文官們打擊的實在不像樣。李永本就是色厲內荏,見根本沒把文官們鎮住,自己便慌亂起來,趕緊招呼了一隊緹騎兵過來,便場面維持住,這才勉強鎮定道:「聖意不可違,再胡說八道,連你們一起抓起來!」

「你倒是抓呀!」在大明朝,要是沒被皇帝整過,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給事中,於是一眾科長科員興奮起來道:「咱們榮幸之至!」

「反,反了天了!」李永還真不敢做這個主,正在慌神之際,他看到內閣首輔的轎子過來,像是見到救兵似的大喊道:「沈,沈老先生,你快來管管手下吧,實在太……太不像話了。」其實李公公不是結巴,只是緊張壞了。

轎子停下,走出來的果然是內閣首輔沈默,看到這一幕,他皺眉道:「怎麼回事兒?」雙方便你一句我一句,將剛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。

「李公公抱歉,六科廊是朝廷的獨立機構,只對皇上負責,內閣管不了。」聽明白原委後,沈默對李永道。

「啊……」李永剛要絕望,卻見他又轉向那些言官道:「你們這樣吵吵嚷嚷,成何體統,難道朝廷設立給事中,是用來罵街的么?」

面對著首輔,給事中們規矩多了,而且聽話聽音,他們可都聽到沈默頭一句,便是「我管不著他們」,便有那機靈的會意道:「元輔明鑒,我等不是有意喧鬧,而是不知這四人為何在此戴枷示眾,故而上前詢問。」

「可問明何故?」沈默問道。

「只說是皇上的旨意。」給事中們趕緊將那黃綾遞給沈默。

沈默接過來,看了看,然後便收入袖中,對眾人道:「此事本官並不清楚,待我面聖問明究竟。」說完後,不再理任何人,徑直坐上轎子,進了午門。

他這一來一走,官員和太監都有些發懵,半天才回過神來,得,那就等著吧……

※※※※

聽說首輔求見,宮裡母子的心,都一抽一抽的,但躲著不見也不是不辦法,只好命人在文華殿設簾,李太后陪著萬曆一起見他。

沈默行禮看座之後,也不待他開口,珠簾後的李貴妃先開口道:「元輔受先帝重託,不能讓人欺負了我們孤兒寡母!」她的本意,是讓沈默求情的話開不了口,卻沒意識到,自己這話一出口,直接把自己撂在弱者的地位,人家不欺負你這樣的欺負誰?

其實這不是李貴妃的真實水平,只是昔年沈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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