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逆天(上)

隆慶六年八月初一,平旦。

天剛蒙蒙亮,京城各處通往皇城的各條街衢上,大小各色官轎一乘接一乘的匆匆抬過。被攪了好夢的京城百姓,便知道,今天是百官大朝的日子。

等沈默的官轎在左安門前落下,已經有數百名官員先到了。今天是新君登基後的首次大朝,按例,在京各衙門的官員,無論品級大小,都要來參加……當然,大部分人,只能在午門外向皇帝磕頭,進不了紫禁城。

一見沈閣老到了,原本交頭接耳,氣氛稍顯詭異的人群,頓時鴉雀無聲。對於大量中低層官員來說,這位戰功赫赫的當朝太保,實在是太過高遠的存在,加上這些年,他在朝廷的存在感稍弱,所以難免給人以陌生感。沒有人敢上前和他寒暄,除了唐汝輯、褚大綬、徐渭等老熟人。

「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呢。」徐渭對沈默是滿腹的牢騷,自己這些年,為了他的教育大計,死活賴在國子監。誰知事到臨頭,沈默卻當起了縮頭烏龜,這怎能不讓他們這些,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傢伙寒心呢。

「完事了自然回來。」沈默摸摸鼻子,苦笑道:「你都來了,我能不來?」

「我是來看熱鬧的,你也是?」徐渭都五十多的人了,還改不了那尖酸刻薄的毛病。

邊上的唐汝輯看不下去了,為沈默解圍道:「今兒個的確有些怪怪的。皆因昨個一天,皇城內外就像開了鍋一樣,上任四天的馮保即遭彈劾,那些言官們到處串聯,要聯合百官一起施壓,今天就把馮保搞下去。各衙門的官員,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。」

沈默點點頭,剛要說話。人群一陣騷動,首輔大人的官轎到了,只見高閣老帶著一種興奮與焦灼混雜的表情,出現在他們面前。興奮自不消說,彈劾馮保的天時地利人和皆備,正是畢其功於一役的大好時機。至於焦灼,主要是由於,彈劾的奏疏送進宮中之後,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。當了這麼多年首相,高拱在大內自然有幾個耳目,但無奈奏章遞上去不久,就宮禁了,任何人不得出入,甚至連隻言片語都傳不出來。

因此整整一夜,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,但他又不能把這種擔憂傳遞給準備上陣的將士們,只能故作輕鬆的與眾人打著招呼。

公理公道說,在百官面前,比起在京城少有建樹的沈默、韜光養晦的楊博來,高拱的威信確實要高多了,四周的官員都紛紛用尊敬的目光,瞧著這位六十歲的內閣首輔。

高拱在這些人中看到他的門生,他的下屬,還有他的親信。人多就是力量,這讓他又感覺充滿了必勝的心念。和沈默點點頭,高拱便被親信圈子圍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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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居正是踏著點兒來的,今天這個場合,他出現實在尷尬,雖然言官們彈劾的是馮保,可朝野內外誰不知道,他們兩個是穿一條褲子的?在如此關鍵的決勝時刻,他怎能不在現場?雖然宮裡傳來消息說,已經勝券在握了。可不到塵埃落定,誰敢說就贏定了呢?尤其是沈默昨晚突然回京,讓他感到十分不安……照常理說,如果沈閣老真想躲開是非,就應該在朝會之後再返京,到時候無論哪一方獲勝,都有從容應對的辦法。但倘若在場的話,無論誰勝誰負,對他的名聲都會不利。

「難道他想插手?」昨天夜裡,張居正也是一宿未眠,到天亮時,心裡的擔憂愈發濃重。但自己自始至終,一直選擇了隱在幕後、推波助瀾的方式,這樣的好處是,可以擺脫干係好善後,可也同樣有缺陷……那些台前的演員,並不完全受他的控制,甚至很多人,只是被連哄帶騙,被綁上戰車的。

現在風暴已成,所有人都進入角色,事態的發展誰也無法控制,所以他必須要站在第一線,以備不測……

張居正一到,左安門便開了。在監察御史的注目下,上千名官員整隊進入長安街,浩浩蕩蕩往午門走去。

對於沈默這種高級官員來說,在進入午門之前,都是自由的,但他不願意破壞規矩,也想排著隊進去,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道:「江南,扶老夫一把嘛。」

沈默回頭一看,是白髮蒼蒼的老楊博。人生七十古來稀,楊博是真的老了,那曾經挺直的腰桿,明顯有了彎曲,臉上也滿是垂暮之年的灰敗之色。甚至沒有張四維的攙扶,他站都站不住了。

「子維兄呢?」沈默趕緊走上前,扶住老楊博的胳膊。

「我讓他一邊待著去了。」有了沈默的攙扶,楊博感覺輕鬆多了,喘口氣道:「咱倆單獨說說話。」

沈默點點頭,便攙著楊博脫離了隊伍,慢慢走在長安街上,高拱遠遠看他們一眼,遲疑一下,沒有湊上來。

「他要是過來了。」望著高拱的背影,楊博悠悠道:「你會不會對他說點什麼?」

「不會。」沈默微微搖頭道。

「我也不會。」楊博燦然一笑道:「看來你已經做好準備了。」

「我不保證會做什麼。」沈默輕聲道。

「不要緊,只要你做,就算我一份。」楊博淡淡道:「雖然我猜不到你怎麼贏,但我願意賭你贏。」

「也許是張太岳呢。」沈默哂笑一聲道。

「沒有你的話,他就贏了。」楊博的回答很唯心:「但是你回來了,一切必然大不一樣。」

兩人陷入一段沉默,在快到午門時,沈默突然沒頭沒腦蹦出一句道:「天官和次輔?」

「成交。」楊博微微頷首,一張老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憂。

這時候,張四維過來,接替了沈默,待其離開後,才輕聲問道:「都談了什麼?」

「不搗亂的報酬。」楊博看到張四維的臉上滿是憂色,拍拍他的手,溫聲道:「這還不是你的舞台,收起那些無謂的擔憂,瞪大眼好好學著點吧——看看一個頂尖的權謀高手,是如何翻雲覆雨不沾身的。如果你能看懂了,學會了,那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。」

「是……」張四維點頭應下,心裡卻有些不服氣。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,其實有一副綿里藏針的脾氣,他一直覺著,自己不比任何人差,也包括沈默。之所以有今日的差別,不過是機遇和資歷不如人而已。

※※※※

卯時一到,皇城樓上響起悠揚的鐘聲,午門隨即緩緩洞開。

雄壯威武、衣甲鮮明的御林軍,手持長戈從門洞中走出來,在道路兩邊佇立。鴻臚寺官員開始整隊,當值御史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。夠品級的官員等候宣進面聖,不夠品級的,只能等著在午門口磕頭。

不一會兒,便有太監站在午門城樓上,扯著公鴨嗓子喊道:「有旨——召內閣、五府、六部眾皆至——」竟然讓在京所有官員,一個不落全都到場。

一聽這旨意,在場官員不禁暗暗驚訝,但現在早朝儀式已經開始,誰敢交頭接耳,會被當值御史警告彈劾的。所以百官帶著滿腹的疑惑,魚貫穿過午門,進入紫禁城中。

因為上朝的官員實在太多,所以只能在殿前寬闊的廣場上列班站定,公卿顯貴們自然站在最前列。左邊是首輔高拱,他的身後跟著次輔沈默;右邊是幾位國公,二位閣臣、大九卿分列在他們身後……

高拱的位置,距離皇帝的金台御幄僅有咫尺之隔。此刻只見龍椅上空空如也,撐張金傘、團扇,以及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出現,他便有些忐忑不安,對身邊的沈默道:「這兩天科道奏本的事,今天肯定要明盤。如果皇上和兩宮責問什麼,由我來應對。我當然要以法理為依據,所說的話可能得罪皇家!但內閣有你,我就是被驅逐也沒事!」

沈默本不想來看這一幕,但大計已定,自己也無法更改,只能輕嘆一聲道:「元翁,您這是說到哪裡去了!是非曲直,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。你要在幼主登極之初,力圖總攝綱紀開創善治,這滿朝文武,除開少數幾個心術不正之徒,還有誰能不擁護?」

高拱聽了他的話,心情好了很多,剛要再跟沈默說兩句,忽聽得殿門前「啪、啪、啪」三聲清脆的鞭響,接著傳來一聲拖著長腔的傳旨聲:「聖—旨—到——」

傳旨太監的嗓音是經過專門訓練的,這三個字竟能覆蓋全場,連最遠處的官員都能聽見。於是剎那之間,整個皇極殿前廣場上,千餘名文武官員嘩嘩嘩一齊跪下。太陽恰好也在此時升起來,照耀在象徵皇權至高的皇極殿琉璃瓦上,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。跪著的眾位官員一時什麼也看不清,只聽得一陣「篤、篤、篤」的腳步聲,丹墀上出現一個身影。

眾人費勁地眯起眼,便看到是個身穿大紅團蟒撒曳,頭戴剛叉帽的高級宦官。很少人認得,這是司禮監的首席秉筆趙成,但所有人都認得他手裡明黃色的捲軸,那是大明天子的諭旨。

「皇上今兒個不早朝了,命奴婢前來傳旨。」趙成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眾官員,面無表情道。

「趙公公,皇上為何不御朝?」高拱不禁狐疑道。

趙成神態奇怪地看了高拱一眼,然後板起臉道:「休得多言,咱家要宣旨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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