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千騎卷平岡(上)

對於軍人來說,寄希望於對手被時間擊敗,是恥辱的想法。但對於政治家來說,只要結果符合心意就行,至於實現的方法如何,根本不重要。所以沈默的豪言壯語,只是對將領們而言的,內閣之所以會選擇在此時開戰的原因,他並沒有說明。

實際上,內閣的改革僅在試行階段,就遭到了各方面的強力抵觸,如果到了全面推行階段,局面會不會徹底失去控制,誰也說不清。想要度過這最危難的展布期,內閣無疑要極力加重權威……在大明這種政體之下,除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外,還得讓朝野上下都老實閉嘴,乖乖聽話才行。

皇帝自然是支持師傅們的,可要想堵住朝野諸公的嘴,就連皇帝也辦不到……別說隆慶,縱觀國朝歷史,除了殺人如麻的二祖勉強可以做到,其餘任何一位皇帝都做不到。

皇帝都做不到,做臣子的自然更做不到。那就只有一個辦法,讓國家進入一種低烈度的戰時狀態了……這種狀態的最大特點,就是嚴刑峻法,少議高效。內閣可以公然集權,也沒有人敢亂說什麼,而又因其並非全面戰爭,即使失敗了,也不至於無法收拾。

當然以高拱沈默張居正的智慧,絕對不可能單單因為改革需要,就一意孤行發動戰爭……那是瘋子不是改革家。事實上,他們是經過反覆斟酌,認為此時進行一場局部戰爭,是有可能取勝,並扭轉大明邊防的被動局面的。

首先,現在是蒙古人幾十年來最虛弱的階段。最近幾年來,明軍各邊頻繁以小股騎兵出擊搗巢,殺虜家口,趕奪馬匹,盡燒邊外野草,致使蒙古各部部民冬春人畜難過,人口財產都損失很大。這種小刀割肉的方法,不知不覺中,便將蒙古邊境部落的實力削弱了不少。

而在蒙古方面,俺答棘手於兀慎部的敵意……這個兵強馬壯的部落,亘在大明邊境與俺答之間,一旦他像往常一樣,率大軍入寇大明,就得擔心會不會被兀慎部抄了後路,或者被他們踹了王庭。所以兀慎部的問題一日不解決,俺答便如鯁在喉,無法分神他顧。

而且禍不單行的是,自嘉靖末年開始的持續自然災害,同時困擾著俺答汗統治下的蒙古各部,比如他王庭所在的呼和浩特,以及毗鄰的板升地區,已經前後五年,幾乎持續受到惡劣天氣的影響……奇寒的冬季使大批的牲畜凍死,而少雨的春夏,則使牧草生長困難,加上明軍人為的破壞,使蒙古人的生計大受破壞。為了維持部落生存,俺答不得不忘記自己曾定下的「善待歸降漢人」的政策,默許蒙古人對板升地區歸附漢人的掠奪。

漢人的莊稼本身就減產嚴重,又被蒙古貴族橫加搶掠,日子愈發難過。隆慶改元之後,沈默授意當時的宣大總督霍冀,上奏朝廷請懸賞格,優錄板升降人,以削俺答實力。朝廷准奏之後,懸賞便很快傳遍了整個板升地區,使不少人萌生南歸的念頭,並很快便有人付諸行動。

第一批來歸的漢人中,白春等五人各有部落,產畜饒富。至是各率眾來歸,其餘攜家帶口、零散出逃的也不在少數,朝廷盡宥其罪,並授予白春等人衛百戶,任其擇地而居……反正邊境一帶就是不缺地方。如此一來,那些還在觀望的人便放下心來,也生南歸的念頭,致使板升地區的民心大受動搖。

種種跡象表明,現在是二十年來,俺答最虛弱的時期。被沈默齊聚在兵部職方司的高參們一致判斷,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,再過幾年俺答必然會緩過勁兒來,到時候大明必然會喪失這得來不易的主動權,再也沒有資格像現在這樣,在戰與不戰之間徘徊了。

那就克服萬難打一場吧,贏了,給大明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,輸了,再說輸了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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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的戰略是。」沈默的聲音在會議室中回蕩:「東線採取守勢,中線積極防禦,全力在西線取得突破!」說著他手中的指揮棒,落在了地圖中的黃河幾字彎上。那裡便是「天下黃河、唯富一套」的河套地區……

他這堅定的一指,登時讓滿室眾將血脈賁張、呼吸粗重起來。那是「復套」啊!這世上沒有什麼,比這兩個字更能讓大明人血脈賁張了!

河套,就是指黃河三面環繞的地帶,因為形似套而得名。該地區由於靠近黃河,有優越的自然條件。千里沃野、宜農宜牧,乃是整個西北難得的富饒之地。更重要的是,此地北與浩瀚的蒙古高原一河之隔,南倚中原內地,地理位置得天獨厚,乃中原政權與游牧民族必爭之地。

如果中原政權佔據此地,則三面阻河,敵難入寇,而我易防守,如此可以最小的代價穩固兩千里西北邊境,使甘陝內地不惹刀兵。但如果被游牧民族佔據了河套,則兩千裡邊境洞開,敵騎來去自如,而我軍無險可守,疲於奔命,也無法阻擋其內侵。

所以自古以來,河套地區就是游牧民族和漢民族間相互征伐的主戰場。毫不誇張地說,河套的得失,關係到明王朝的安危存亡。

元滅明興之際,太祖朱元璋反覆遣兵掃蕩,始將蒙古勢力逐出黃河,趕往漠北。為了加強對此地的控制,太祖置東勝衛於河外,並置豐州、雲川、興和、鎮虜、玉林等衛,皆駐有重兵,用以環衛河套,構成一捍禦蒙古南下的堅固防線。大明駐兵東勝,因河為守,使榆林、延綏諸邊不被兵革之禍者,垂六十年。

毋庸置疑,東勝衛的設立,曾有效地抑制了蒙古渡河入套。然而在靖難之役中,部分蒙古部落支持朱棣,屢立戰功。在奪取天下後,朱棣主動輟東勝以就延綏,將防線後撤數百里以表謝意。

在當時朱棣看來,蒙古人已經被打成了孫子,自己想怎麼蹂躪就怎麼蹂躪,卻沒想到這對自己的不肖子孫來說,失去了河套之險後,便則以一面之地遮千里,先天就陷入了戰略被動。起先,二祖餘威尚在,蒙古人還不敢南渡黃河,直到正統十四年「土木之變」後,東勝落於也先之手。迫於形勢,明朝將大同以西之玉林、雲川等衛盡行內撤,黃河以北屏蔽全失,失去了阻遏蒙古部落進入河套的最後屏障。

至是,套中六七千里沃壤盡歸蒙古。外險盡失,寧夏屯卒反備南河,此陝西邊患所以相尋而不可解也。蒙古諸部乃乘虛而入,開始大規模進駐河套,又以河套為依託四齣攻掠,使明朝北部邊防全線吃緊,陝西邊患殆無虛日,八郡之民疲於奔命,大明邊事遂無可救藥……所以「東勝之不守,藩籬自撤,大為失策。以至河套不復、無險可守,日事干戈百有餘年。」這已經是大明婦孺皆知的共識,克複河套也成了幾代大明君臣的畢生夙願。

到了成化年間,在大學士李賢的支持下,總制關中軍務的王越複議搜套復東勝,以圖大舉,廷議從之。後朝廷又三遣大將出師,直到成化九年秋,王越以輕騎襲「套寇」於紅鹽池,擒斬千餘級,盡燒其廬帳而還。受此打擊,套內北元諸部皆渡河北去,邊患稍息。

但是,這種狀況僅維持了二十年左右。弘治年間,韃靼部一代英主達延汗,即明人稱之為「小王子」統一蒙古各部,勢力大增,復擁眾入河套駐牧。在其指揮策動下,蒙古各部聲勢大漲,頻頻入寇大明,官軍面對如此強勁的對手,只能顧此失彼,疲於應付,根本無法阻止蒙古諸部的入犯。

到了武宗正德年間,大明起用右都御史楊一清總制寧夏、延綏、甘涼軍務,於是楊一清請復守東勝,主張「因河為固,東接大同,西屬寧夏,使河套千里沃壤,歸我耕牧,則陝右猶可息肩。」然而楊一清剛剛扭轉了戰爭的被動局面時,卻因忤劉瑾遭罷,其議遂寢。此後,北方蒙古諸部屢屢入寇,動輒聚眾數萬,殺掠甚慘。而朝廷所任命的封疆大吏多系庸碌之輩,直到嘉靖初年,小王子病死,曾銑出任三邊總督,大明才重新奪回了主動權。

當時蒙古各部四分五裂,互相為敵,自顧不暇。而大明經過嘉靖初年的撥亂反正,已經恢複了元氣,綜合分析形勢之後,曾銑上書朝廷,請求出兵河套,並提出了完整的復套計畫,被朝野上下認為可行,嘉靖皇帝也是支持的,於是掀起了一股復套的熱潮,九邊將帥皆摩拳擦掌,誓要恢複河套,完我金甌!如果彼時君臣一德,將帥同心,經過數年的充分準備,大張撻伐之威,曾銑的計畫是完全可行的。可惜後來風雲突變,反覆無常的嘉靖在決意之前突然猶豫,擔心一旦戰敗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。時任首輔的嚴嵩抓住機會,慫恿皇帝擱置「復套」之議,以此打擊全力支持此議的首輔夏言。後來更是授意仇鸞構陷曾銑,並以「廷臣結交邊將」的罪名,將夏言拉下馬來。

嘉靖二十七年,兵部尚書、三邊總督曾銑被殺。是年秋,蒙古諸部相率入寇大同、宣府,嚴嵩多次以邊警激怒世宗,謂:「此夏言、曾銑開邊啟釁,故報復耳。」嘉靖遂令將夏言棄市。在此期間,不少大臣與督撫邊將都因復套之事遭受了打擊,朝中大臣參與議復河套者悉奪俸,言官廷杖有差,巡撫謝蘭、張問行、御史盛唐等人,均遭貶黜……

至此,朝中再無人敢議「復套」,使大明失去了掌握戰略主動的黃金機會,加之嘉靖與嚴嵩等人對邊事缺乏遠見、措置無方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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