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所謂朋友(下)

七月又叫鬼月,七月十五中元節,又稱鬼節,在這個人們還很迷信的年代,這個月有百般禁忌,唯恐在地府開門之時,惹惱了那些牛頭馬面、索命無常之類,被他們給拖下引見。

就在這天,一個令京城官場覺得鬼敲門都不算什麼的噩耗,在京城傳開了——「高閣老又回來了!」

其實之前,這消息便已經傳得沸沸揚揚,然而不到板上釘釘之時,那些曾得罪過他的官員,心中總會難免僥倖……大家都一廂情願的以為,京城百官,幾乎一半開罪過高拱,想那些大員們,肯定會頑抗到底,不讓此事成真。後來又聽說聖旨到了新鄭,然而高拱卻謝絕了,雖然知道他這是故作姿態,以免他們再說三道四,然而眾人還是會自我安慰……說不定高拱明白北京不歡迎他,知難而退了呢。

但今天,高閣老已經離家,不日即可抵京的消息傳來,終於讓他們徹底斷了念想,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愁雲慘淡。

誰都知道,此次高閣老回來意味著什麼,那是縱虎出籠,要吃人吶!一時間人心惶惶,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凶是吉。

彷彿老天還嫌高拱的回歸之勢不夠猛,這時候竟也出來添亂了……就在同一天下午,城門將關之時,一隊身穿孝服的騎士,風塵僕僕縱馬入京,來到了位於城東的天官府前。

天色還未擦黑,府上人剛剛掛起大紅的燈籠,就見那隊騎士由遠而近、就在府前勒住馬。

門子剛想說,這是誰家這麼喪氣啊。但定睛一看那為首之人,不禁跌足道:「哎喲,這不是二少爺嗎!」

那人正是楊博的二兒子楊杜,一向留在蒲州老家照顧太夫人。邊上與他同來的管家,一邊扶著疲勞過度的二少爺下馬,一邊對那門子哭道:「快去稟報老爺,有喪事……」

門子嚇得一哆嗦,顫聲問道:「誰,誰沒了?」

「太夫人……」

天官府上剛剛挂號的紅燈籠便被摘下,換上代表家有喪事的白燈籠……

乍聽噩耗,楊博傷心過度,昏厥過去,正屋裡哭成一片。

等他醒過來時,只見兒子們都圍在床前抹淚,稍靠後的地方,王國光、張四維和馬自強等一干晉黨核心也在,一個個面帶戚容,如喪考妣。

楊博又是一陣垂淚道:「先君過世後,太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,可也萬萬想不到說沒就沒了。」說著便強撐著下地,推開上前攙扶的子孫,朝西南方向跪下,使勁磕頭,痛哭流涕道:「母親大人,兒子不孝啊……」哭得撕心裂肺,聞者傷心。

眾人好容易將他扶起來,王國光勸道:「虞公節哀,太夫人無病無災、壽終正寢,享年八十四,這是多少人修不來的服氣啊。」

「是啊,這是喜喪……」詹事府詹事馬自強,不是「楊博—王崇古」聯盟的嫡系,而和王國光是一路,雖然與前者並不能算是親密無間,但遇到事情時,還是會一致對外,共同進退的。在這個風雲變幻的關口,楊博的老母親突然去世,這位靈魂人物必須立即回鄉丁憂,對晉黨來說,這自然事關興衰了。所以兩人勸楊博冷靜下來,趕緊拿出對策再說。

楊博哭一陣子,才停下來道:「老夫明天就上本請求回鄉守制。」

「那……」王國光問道:「這個關口上……」

「不然還能怎樣。」楊牧對王國光不太感冒,這廝與張居正走得太近,在他看來,這是政治不合格的表現:「難道讓我爹被唾沫星子淹死?」
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王國光窘迫地解釋道:「只是高肅卿前腳啟程,您後腳就要離京,如此一來,吏部怎麼辦,朝局怎麼辦?我們又怎麼辦?」

「是啊……」張四維也深深嘆息道:「噩耗太過突然,把我們的安排全打亂了。」原本晉黨與沈黨、徐黨三家,趁著高拱未來之前,已經瓜分了朝堂。各自把各自的地盤,經營的針扎不進、水潑不透,只準備給高拱留個空頭首輔,使其頂在前面,做一些改革之事,又不至於損害到三家的利益。但現在,原本已經緊緊合箍的木桶,被抽掉了最粗最高的一塊木板,裡面還能存住多少水?

看著滿臉憂色的一干黨羽,楊博聲音喑啞道:「人不能跟天斗啊……我們不能再按原計畫行事了。」

「全憑您老吩咐。」眾人肅容道。

「三件事。」楊博伸出三根手指道:「第一,原本想讓子維在禮部穩一穩,不要這麼著急入閣,但現在不得不提前了……」說著看看張四維道:「你要做好準備。」

張四維聞言憂慮道:「舅舅,孩兒確實沒做好準備。」世上只有一個沈默,誰也無法複製他那樣的經歷,所以大多數官員,哪怕你天賦再好,也得苦熬資歷,等到合適的時間,才能坐到合適的位子上。揠苗助長的結果……張居正就是例子,這位比他還早兩科的大學士,自入閣後便處處受制,想要翻身,卻差點被滅了。認清形勢後,準備伏低做小,卻被人狂踩,哪還有半分宰相尊嚴?

人貴有自知之明,張四維雖然無法抗拒登閣拜相的誘惑,但絕對不想現在就上,否則難逃張居正般的厄運,還是等等,再熬些資歷為妙。這也是楊博的意思。

然而現在出了這等變故,形勢已經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了,必須要先強行入閣再說……否則楊博一去就是三年,這三年里,還不知會發生什麼變化呢。總之還是在內閣里要安全些。

「既然是熬資歷,去哪熬都一樣。」他的回答,總是讓人無比熨帖。

「你有這個覺悟最好。」楊博的表情鬆弛了一些道:「不過也不用太擔心,你是我們山西之鳳,豈是張太岳那種暴發戶可比,外面有你舅舅、霍叔叔……」說著看看王國光和馬自強道:「還有你王大哥和馬大哥……」

王國光和馬自強知道,這是讓他們表態呢,便紛紛點頭道:「是啊,咱們都會唯子維的馬首是瞻的。」

張四維連忙擺手道:「豈敢,豈敢……」

「你們別抬他了。」楊博淡淡道:「他現在還鎮不住場子,你們別讓人欺負了他就行。」見兩人應下來,他又道:「第二件,必須讓老葛回來了,我不在他也不在的話,你們守不住江山的。」

「葛老能回來,那是再好不過的了。」眾人聞言精神一振,說起晉黨的主心骨來,除了楊博,就只有葛守禮了,張四維現在還鎮不住:「只是他去歲剛剛歸養,今年方便回來嗎?」

「不用擔心,他這個人雖然方正,但知道大局為重。」楊博道:「我路過他家時,會去跟他談談,相信他會回來坐鎮的。」

「那葛老回來後,擔任什麼官職?」馬自強便問道。

「……」楊博有些黯然道:「我這一走,吏部八成要落到高拱手裡了,這下他便是如虎添翼,恐怕再想鉗制他,已經不太現實了。」

眾人聞言點頭,這也是最擔心的……吏晉黨原先兩大支柱,莫過於吏部和兵部。其中又以吏部尚書為甚。作為九卿之首,掌百官任免升降的重權,但凡比較強勢的吏部尚書,便可與內閣大學士分庭抗禮、平起平坐,是以號稱「天官」。

現在身兼著吏部和兵部兩尚書的楊博回鄉丁憂,他走後的空缺,晉黨卻無人能夠填補。這也不怪別人,誰讓他楊博存了私心,想讓親信接手這兩個衙門呢?結果兵部已經被沈默奪去,而吏部又因為事發突然,沒有足夠分量的人接替……所以被強勢回歸的高拱奪去,幾乎成為定局。

「我這個位子,必定要暫時易主了。」楊博緩緩道:「但吏部實在太重要了,必須掌握在我們手中,所以你們要一起幫著高拱,一鼓作氣登上首輔之位,交換條件便是讓老葛來當這個天官。」

「但無論怎麼做,老夫不在的日子,都沒有人能徹底護住你們……」楊博疲憊地閉上眼睛道:「所以對於出兵河套計畫,你們要全力支持,仗打贏了,我們的好處最大。而且還可以凸顯鑒川他們的重要性,讓誰也不敢輕舉妄動……老夫不介意打上個三年。」

除了王國光外,眾人都點頭稱是。

楊博看到他的表情有異,有些不悅道:「東南已經承諾,將承擔他們子弟兵的一應軍費,難道你這個戶部尚書還要哭窮?」

「就算客軍的軍費糧秣不用發愁,可還有京軍,還有邊軍,這一半的軍資還沒著落。」感覺到老楊的不悅,王國光連忙解釋道:「這些軍隊都要靠戶部來養,勉強維持尚且捉襟見肘,又談何作戰呢?」

「這個問題你讓張居正去煩。」楊博淡淡道:「他不是辦法多嗎?讓他看著辦,你依命行事就是了。」

「如果他損害我們的利益的話呢?」楊牧忍不住插言問道。

「……」楊博不滿地看了兒子一眼,淡淡道:「那就要算計,這比起我們將會贏得的,是不是划算了。」山西幫對收復河套的熱衷,絕對不是出自什麼民族自尊心和愛國心,而是有他們十分明確的戰略目的。

如果一切順利,這將是他們除了鹽業之外的另一大支柱,擺脫對官府的依賴,使他們真正壯大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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