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不如歸去(中)

王襞離開後不久,張居正便到了相府門前。

當他從轎上下來,望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油黑大門上的「徐府」二字,張居正一時有些失神,就在兩月之前,這道大門還將自己拒之於外。然而現在,自己卻要進去,宣布此間主人的命運,世事之無常,榮辱之難測,讓人不得不心生唏噓。

府上門子還不知將要發生的巨變,仍然像往常那樣,帶著「宰相門前七品官」的矜持,微笑著站在台階上向他問好。

「我要面見師相。」張居正沉聲道。

「閣老請進吧。」那門子側身讓開道。

「懂不懂規矩?先去通報!」張居正陰下臉道。

門子賠笑道:「相爺早吩咐過,您來了無需通稟,直接進來就好……」

「通報!」張居正低喝一聲,便站在門前,一動不動。

門子不知他抽了哪門子風,只好進去稟報。徐階聽了,沉默片刻,方出聲道:「開中門相迎,來人……伺候老夫更衣。」

門子真納悶了,心說這師徒玩得是哪一路把戲,相敬如賓嗎?

但他也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,趕緊到前面,打開中門,把張居正恭請進來。

進了相府,張居正放慢了步履,他專註地看著府中的一磚一瓦、一草一木,彷彿要把此間的一切,都印在心中一般……這是他的精神家園啊,不僅有塑造他人格的靈魂之父,還是他夭折愛情的冢塋之處。

不誇張地說,這裡凝聚了他的半生,他的得意與失落,蹉跎與榮耀,愛情與失戀,全都屬於這座規模不大的相府。這裡對於他,就像樹林之於鳥兒一般……

正月里的京城寒意凜然,相府院中滿是凄冷蕭條的景色。那些夏日裡綠茵茂密的大樹,此刻只能在凄風中搖動著嶙峋老枝,光禿禿的連一片枯葉都沒有,使人心生凄涼之感。張居正的內心,被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籠罩著,他停住腳、扶著牆,用盡全身力氣去抵抗這種無力、無助、無奈的漩渦,避免被其徹底吞噬。

見他有異,門子上來攙扶,張居正卻搖手示意,讓他走開些,自己要一個人靜一靜。

門子只得退到一邊,遠遠地看著,預備著一欸他摔倒,就趕緊過去攙扶。

張居正十分清楚自身現在的處境,不自量力的掀起胡宗憲案,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,非但什麼都沒贏得,反而險些將自己賠上。雖然仗著聖眷、靠著徐階這棵大樹,有驚無險的過了這關,然而名聲已經受損,大敵已經招惹,如今連給他遮風擋雨的大樹都要倒了,自己又該何去何從?難道真要學范蠡掛冠而去,以避實禍?

自己才四十多歲,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陰啊!難道從此就只能自絕官場、落拓江湖嗎?況且人家范蠡已經實現了畢生的抱負,又能和心愛的女人比翼雙飛!而自己呢?

愛情已然絕望、經世濟國的才華無以展布,可謂是一事無成,一無所有。

如果退縮的話,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……

「不能放棄,絕對不能放棄」他的心底發出頑強的呼喊,強令自己振奮精神,直面這慘淡的人生,發誓要在絕望中尋找到希望!

※※※※

見他站直身子,門子過來殷切的詢問他,需不需要休息。張居正搖搖頭,沉聲道:「走吧,師相該等急了。」

穿過花廳、大廳,來到書房所在的跨院前,張居正便看到,卸去了官服官帽的徐閣老,穿一件藏青葛佈道袍,戴一頂明陽巾,正站在垂花門下等候自己。

張居正趕緊搶上兩步,來到徐階的面前,大禮參拜道:「讓師相久等了……」

徐階雙手按住他的肩膀,拍了拍,用力扶他起來道:「你是來傳旨的吧。」

「進屋裡說。」張居正站起身來,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,攙著他走進書房。對陪在徐階身邊的李翔道:「讓所有人都離開這個院子,我有些話要單獨和師相說。」

李翔看了看徐階,見東翁點頭,便朝著張居正一抱拳,退出了書房。

張居正扶著徐階在躺椅上躺下,自己也搬個圓凳坐他身邊。

徐階一直看著張居正,見他遲遲不肯開口,心裡便有數了。緩緩道:「皇上有什麼旨意,你儘管說,老夫已經有準備了。」

「……」張居正兩眼低垂,長長呼出口氣道:「皇上……讓我來問問師相……」說到這,他一下哽噎中,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下文。

徐階卻已從他的上半句,猜出了下半句,他將那一老手向伸了過去。聲音喑啞道:「是不是問我,到底是個什麼意思?」

「……」張居正低垂著頭,淚水終於從眼眶中滑落。

「呵呵呵……」徐階蒼涼的笑起來道:「這才像個皇帝嘛,既然不想留我,就得讓我知道,不錯不錯。」

張居正開始還愣了一下,抬頭看向徐階,卻見老人的淚水早順著深深的皺紋,流到腮邊了。

「師相……」張居正帶著哭腔,跪在地上道:「我們罷朝吧,讓衙門繼續過年,讓百官聯名上書!讓皇帝知道,什麼叫人心不可違!」

「傻話,人能勝得過天嗎?」徐階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角,朝張居正緩緩伸出手去,深吸口氣道:「還記得當年你告病回鄉,我跟你說的那幾句話嗎?」

「記得。您當時跟學生說的是『做官要三思,思危,思退,思變』。」張居正聲音喑啞道:「可這個時候,這麼多人需要師相您護著,您老這一走,大家怎麼辦?」說著他伸出雙手,緊緊抓著徐階那隻生滿老人斑的枯手,眼含熱淚望著他。

「老師老了,不中用了,不能給你們遮風擋雨了……」徐階也抓住了張居正的手,緊緊地捏著,壓低了聲音道:「這些年,為師護著的那些人,就要拜託你了。」

「學生,學生……」張居正搖著頭,哽咽著答道,「只怕他們不會讓學生繼續在朝堂待下去了。」

「能不能在朝堂待下去,不在他們,在你自己!」說到這裡徐階的聲音變嚴厲道:「老夫的教訓你沒看到?在這個大明朝,什麼都是虛的,只有聖眷是實在的……」說這話時,徐階語調中充滿凄涼,但很快又恢複冷靜道:「你是皇帝的老師,簡在帝心的輔臣,明著動你他們不敢來,暗著整你也不敢太過分,你只要小心謹慎,忍百般不能忍,韜光養晦,捱過這最難的一段即可……」

「難道只能被動挨打嗎?」張居正黯然問道。

「當然不是,防禦有被動防禦,也有主動防禦。」徐階向他的弟子,傳授著高端烏龜功的心法道:「採取主動防禦,便有可能化被動為主動,使局面向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。」

「那學生該如何去做?」張居正問道。

「你要做好三件事。第一,你把老夫去意已決的消息帶回去,就可以重拾帝心了。」徐階緩緩道,見張居正要說話,他一抬手道:「聽我說完,非常時期行非常事,人再強強不過天,老師不能跟皇帝硬抗,不然會禍延子孫,也會讓你們跟著遭殃。」早些時候王襞的話,將徐階的信心徹底摧毀。如今的他,已經不再打算硬撐下去,轉而開始考慮「後事」了……離開後的事情。

「但老夫的聲望擺在那裡。」徐階有些自傲道:「如果我不心甘情願的走,皇帝還真無法收場。勸我主動歸隱,是個莫大的功勞,你要拿到,不能讓別人佔去。」頓一頓道:「不要擔心朝野非議,只要老夫不在乎,誰也不能拿你怎樣,至於區區蜚語,讓他說去就是,大丈夫立身處世,焉能不被人議論?」

「師相……」張居正這一聲,充滿了感情,他知道,此刻老頭是掏心掏肺,要助自己最後一臂之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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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雖說聖眷最重要,但當今聖上柔弱,並不能保你在朝堂安穩,所以還需要再做一件事。」說完第一件事,徐階接著說另一樁道:「那就是上書皇帝,把高肅卿請回來。」

「這……萬萬使不得。」若非是此情此景,張居正都要以為,是不是老頭在試探自己。不由連連搖頭道:「他是老師驅逐的政敵,我怎能做這種親者痛、仇者快的事兒呢?」

「顧不上那麼多了,現在一切以你為重……」徐階的老臉上寫滿堅決道:「這樣做有三個好處,一是皇帝肯定高興,知道你是心向著他的;二來,高拱也會感念你,加之你們本來關係就不錯,加之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直人,這種人只要你放低身段、曲意奉承著點,還是好相處的。」頓一頓道:「三來嘛,這個活土匪一回來,肯定是要喊打喊殺的,把那些人的矛頭全吸引到他身上,你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。」

「這樣做唯一的壞處,就是你又要受些非議。」徐階把張居正從地上拉起來道:「還是那句話,些許非議算什麼,世人最是健忘,過不幾年就不記得了……想當年,先帝在上書房的柱子上,寫了『徐階小人、永不敘用』八個字,對我恨成那樣。可後來還不是重用了我?人在官場上,要一直往前看,過去做錯的事情,就讓時間來彌補吧,關鍵是把現在的事情作對,未來一樣會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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