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公祭(下)

禮畢,諸位大人的隨員,便將各自的挽幛抬進來,擺在靈堂兩側。挽幛上都有輓聯,大部分還是中正平和,以寄託哀思為主。比如最顯眼處擺放的,吏部尚書楊博的輓聯「夫生而無樹,不若有樹而死,榮而無聞,不若有聞而辱!」大抵都是對胡宗憲公正的評價。

卻也有那憤懣不平之語昭然其間。

譬如大理寺卿楊豫樹的輓聯:「蓋棺亦已矣,眾口猶雌黃,一歌再三嘆,嗚咽不成章,天末起悲風,蕭蕭吹白楊,抬魂竟何之,吾欲問巫陽!」明顯對朝廷姑息兇手,企圖大事化小的舉動表達了控訴。

再比如「中山之篋再入,而鳥盡弓藏矣,國家酬功類然,所以勞臣裹足。」這道更猛的,出自兵部左侍郎譚綸之手。

只是今天他們並非主角,獻完挽幛後,便在堂中分左右立定,兩邊上首都留著幾個空位,那是給輔臣們預備的。

巳牌差一刻,內閣五位大學士聯袂而至。

沈默今日並未早到,也沒有如很多人所猜想的那樣,會在靈堂為胡宗憲守靈,他只是穿一身白色的素服,低調地攙扶著徐階,往先賢祠里走去。亦步亦趨地樣子,徹底粉碎了關於他們師徒不和的謠言。

李春芳和張居正神色淡定的走在兩側,也粉碎了他們不會到場的傳說,見他倆臉上的哀思之色不似作偽,那些在大街上,進不去先賢祠的官員百姓不由暗道:「看來謠言不能信啊……」以己度人,要真是他們把人家害死了,那是萬萬不敢,也不好意思卻人家靈堂弔孝的。

他們卻忘了諸葛亮吊周瑜的故事……

待得五位大學士進去先賢祠,院子裡面已經齊聚了京城五品以上的數百名官員。徐階等人徑直進了靈堂,也像大九卿那樣,先行禮、再獻挽幛,然後在為首的位置上立定。

此事外面一聲炮響,巳時到了,司儀便宣布公祭開始,眾人肅穆靜立。哀樂大奏一通之後。東閣大學士陳以勤,出列宣讀了以皇帝名義頒布的謚文。

制曰:「人臣殫忠宣力,大功以歲久而彌彰;昭代節惠易名,公論在事後而愈著。況義有關於風勵,則恩無靳於褒寵。爾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,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胡宗憲,氣量沉雄,才猷揮霍,專割劇邑,激揚內台!屬島夷之揚波,自乘驄而受鉞。延攬籌策,大憝以次成擒;傳檄聲援,侵疆悉就底定。竭十年徇國之志,遺七省生靈之安。雖萋菲不免於後言,而孤忠已明於先代。既三錫以酬賞,仍一字為華褒。茲特加爾謚曰『襄懋』,錫之誥命,於戲成績不磨。海邦之興,思為烈有功懋賞。台省之追論僉同。未泯英靈,尚歆渙渥。」

伴著陳閣老那低沉緩慢的聲音,胡宗憲那大起大落、雲詭波譎、金戈鐵馬、激昂雄壯的一生,便如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卷,展示在眾人面前。

他的一生雖然有不少爭議和陰暗,但誰也不能否認,他一生的功業,足以讓堂上袞袞諸公高山仰止,拍馬莫及。可以想見,千百年後,當這堂上大多數人的名字,隨著身軀腐爛風化後,他的大名卻將愈發流光溢彩,為千萬人所讚頌。

因為,他是民族的英雄……我華夏苗裔不滅,則其英靈萬古長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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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把皇帝的謚文、祭文、封誥、聖旨等最高指示做完之後。便輪到大臣祭奠了。作為百官之師的首輔大人,自然要來頭一道。

殿里殿外針落可聞,身穿素服的徐閣老,從左班第一位出列,緩緩走向祭台之前。在台前站定,目光複雜地望著胡宗憲的牌位,徐階此刻的心情也極為複雜……

「胡少保,哦不,太保。老夫承認,你的命運急轉直下,我有偌大幹系。然而我不怕你來找我,因為我對你並不虧心……把你從東南總督任上撤下來,這是任何一個宰相都會做的,沒什麼好說的;把你從徽州老家拿來京城,是有如山鐵證,證明你確實有罪,我才會批准的。我可以發誓,我對你並無加害之心,至於後面的情況不受控制,老夫只能深表遺憾……」

這個年代的人,是相信有在天之靈的,所以站在胡宗憲的靈前,哪怕是徐閣老,也是感到一陣陣心虛,不由暗暗為自己辯解起來。

只是這聲音百官聽不到,也沒人敢催他,都靜靜地等在那裡。直到徐階回過神來,展開祭文慢慢誦讀。

以徐閣老寫一手好青詞的文采,所寫的祭文自然上佳。只是在場都是才思敏捷的飽學之士,卻能從其華麗的駢文排比中,聽出一絲絲的心虛與辯解。其中段兩句最有代表性,曰:「震九霄而應天命,情何以堪?休兵戈而哀蒼生,心為之傷!」聽起來是在讚揚胡宗憲的功績,嘆息他的命運。然而一細品便能發現,前半句點出了胡宗憲功高震主、以致招禍的原因;後半句說出了自己為國家計、藏弓烹狗的無奈。

徐氏祭文通篇,都充斥著這種沒營養的東西,又寫的冗長,令人昏昏欲睡。不過這也不能怪徐閣老,在人家靈前說假話,他也怕把鬼招來,所以拿出寫青詞的本事,整了這麼一篇看似華麗、實則空洞的祭文出來。

等徐閣老念完了,官員們也基本上快睡著了,但當看到下一位走出來時,卻又全都精神起來。為啥,因為輪到李春芳了。倒不知李閣老,能不能坦然面對胡大帥。

想要看他笑話的人失望了,李閣老能混到內閣次輔的位子,一是靠青詞寫得好、二是靠修鍊到爐火純青的烏龜大法。這兩樣法寶,今日恰好都可派上用場。面不改色的念了一篇雲山霧罩的應景文章,李閣老便一臉肅容的回到位子上站好,渾沒有半點不適。

他的催眠效果,一點不比徐閣老的差,然而官員們一看到下一位出列,一下又精神起來。乖乖隆嘚咚,今天真是來值了……

這位是誰?東閣大學士、胡宗憲曾經的下屬,生前的摯友沈默沈紹興,也是大家心目中的苦主。

官員們都望著沈默,等待他能誦讀一篇苦情祭文,至少也得像徐閣老那樣皮裡陽秋,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幾句話吧。然而他們又一次失望了……

只見沈默神情凝重的走到胡宗憲靈前,伸出手輕撫那巨大的紅木棺蓋,未曾開口,身子先微微顫抖起來。好半天才平復氣息,從袖中掏出祭文,深深吸口氣,悲聲道:「嗚呼,痛哉……」彷彿要舒盡心中的悲愴,接著哀聲吟誦道:「某月某日,故先長官胡公諱宗憲之喪。昔日麾下沈默為文以祭曰……」

只聽他聲音微顫道:「公之律己也,則當思公之過;而人之免亂也,則當思公之功;而今兩不思也,遂以罹於凶……」說到這,沈默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,只得深深吸氣,盡量放平語調道:「嗚呼,痛哉!公之生也,默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於始;今其歿也,默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於終?蓋其卑且鄙之若此,是以兩抱志而無從,惟感恩於一盼,潛掩涕於靈前……」

第二個「嗚呼」之前為一層,極度概括胡宗憲的功過,而且先言過後表功,並未因為和胡宗憲的親密關係而文過飾非。接著最後一句「而今兩不思也,遂以罹於凶」,是說他自身的不律己,和人們的忘恩負義,共同釀成了這起悲劇。整個這一段,都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,彷彿在找理由說服自己……胡宗憲的死,並不怪別人一般。

然而這種情緒壓抑到極點,終於在第二個「痛哉」後爆發了。單聽表面意思,是他說自己在胡宗憲麾下時,也不能嚴以律己,到今日胡公已逝,又怎麼好意思,以大言不慚的「思功者」身份,來對胡公蓋棺定論呢?

但其實,沈默之克己奉公是出了名的,如果他都算不上「律己」者的話,那滿朝文武又有幾個算是規矩的?當然也就沒有理由,在這裡對這胡宗憲的是非指手畫腳了。

當然以閣老之尊,自然不會落入下乘的一味發泄,他用最後一句「希望人們由此學會『自律』和『思他人之功』」,升華了整篇祭文的格調,並寓有對胡宗憲沉冤待雪的殷切期望。

這篇祭文簡短而剋制,壓抑而思辨。其褒貶予奪,絲毫不苟。看似冷靜理智,但其實是將深摯感情、滿腔悲憤、凄楚情懷,都壓抑進文字深處了……也唯其深沉,才會更加動人心扉。

在場百官都能聽出來,不是感情深熾而又壓抑到一定程度,是做不出這樣文章的。再聯想起沈閣老的身份和處境,不禁都心有戚戚,又為其得體自製而暗暗喝彩。

不過,還是不太過癮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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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篇祭文顯出來,沒有什麼令人為之一振的東西,甚至都不如沈默的令人尋味……這也難怪,就算如楊豫樹、譚綸般,敢於將不忿寫在輓聯上之人,也不敢在此大庭廣眾、百官齊聚之時亂放厥詞。否則給百官一個「不識大體」、「肆意妄為」的印象,就成拿仕途開玩笑了。

就在百官真的要睡著時,突然大門口處一陣騷亂,引得眾人紛紛翹首觀看。

徐閣老隱約看到一個披麻戴孝之人大哭著進來,從門口大搖大擺進來。他看看趙貞吉,不悅道:「不是禁止閑雜人等入內嗎?」今天他最怕有人借題發揮,說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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