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公祭(上)

「舉朝之士,皆婦人也!」不管百官怎麼想,隆慶是愛死這一句了。他是第一次對「面目可憎的公文」產生了興趣,整天拿著海瑞的奏疏不撒手,還問一旁服侍的陳宏道:「按海瑞的說法,徐閣老豈不是一個老太太?」

陳宏哭笑不得道:「主子真能琢磨,不過要是把朝廷類比成一家後宅的話,徐閣老可不就是說一不二的當家老太太嗎?」

「那李閣老呢?」隆慶饒有興趣地問下去道。

「李閣老嘛,是大兒媳婦,老實木訥,被婆婆壓得沒脾氣,偏又喜歡沾點小便宜,苦於心眼不夠,老被人坑的那種。」陳宏笑起來道:「主子您說是不是?」

「不錯不錯。」皇帝頷首道:「張師傅呢?」

「張閣老,是老夫人的老閨女。這個大姑子心眼很多,年紀大了還沒嫁出去,自然要生些是非的,但是老夫人從小養起來的,所以對她多有偏袒。」

「嗯……」皇帝想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兒,但畢竟是自己的師傅,不便加以評論,便揭過去道:「那陳師傅呢?」

「陳閣老。」陳宏想一想道:「是庶出的閨女,不討老太太歡喜,誰都敢欺負欺負她,所以日子過得艱難,只能吞聲下氣,小心做人。」

「嗯……」皇帝聞言有些愧疚,點頭道:「幾次見陳師傅,確實有鬱郁之感。」說著嘆口道:「為何不討徐閣老的歡喜?」

「這種情況,多半是因為她親娘當年和老太太爭寵。」陳宏小心翼翼地看著隆慶,見他並未流露出反感甚至警覺的神態,才狀若不經意道:「結果老太太把姨太太趕走了,姨太太閨女的日子,自然要難過。」

「哎……」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了,但隆慶對陳宏的信任,讓他並不往旁處想,只是順著他的話頭道:「也不知高師傅的老寒腿,今冬再沒再犯?這麼長時間也沒給朕來信,不會是在生我的氣吧?」

「這個奴婢經常過問……」陳宏趕緊回道:「自八月以後,確實再沒收到高師傅的信。」

「唉,我這個做徒兒的不孝啊。」隆慶深感自責道:「朝廷是非一多,就忘了給師傅問安,他一定是生我的氣了。」說著吩咐陳宏道:「年關將近,把各地藩王進貢的年貨,撥出一部分。朕再寫封信,你派人一併給高師傅送去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再看看高師傅的狀態如何?」

「是。」陳宏連忙應下。

感覺氣氛有些凝重,隆慶強笑道:「對了,內閣諸位都說了,還沒說說沈師傅呢……」

「沈閣老啊。」陳宏幽幽道:「就是種受氣的小媳婦……」

一句話又把隆慶的情緒打擊下去,嘆氣道:「唉,沈師傅真太委屈了,朕又無能,連他一點小小心愿都完不成,實在是往他傷口上撒鹽。」

「唉……」陳洪也陪著隆慶嘆氣起來。他知道皇帝說的是胡宗憲謚號一事。

當初隆慶把這事兒看得太簡單了,還敕令禮部一天就要給出結果。但實際情況是,這個謚號定的,要比女人生孩子還難產……

上諭下達的當天,禮部尚書趙貞吉,就上書說:「謚號給定,關係對已故官員一生之評價,要對史書和公道負責,必須慎之又慎。應先徵詢百官的意見,由翰林院初議,再交內閣議定,最後由皇帝頒布。」

對此隆慶十分無奈,因為趙貞吉雖然說的不錯,但謚號發展到本朝,基本上已經濫了,非但沒有惡謚不說,且成了裝點高官靈位的必備品……基本上三品以上,沒有犯大錯誤的官員都能得謚。加之隆慶新朝,為前朝建言得罪諸臣平反,所以出現了謚號大批發的現象,所以隆慶就從沒把給謚這檔子事兒,看得多麼了不起。

皇帝想得太簡單了,或許給別人定個謚號,不是什麼大不了的。但對胡宗憲這種身具大是大非的爭議人物來說,謚號如何,不僅關係到他本人的蓋棺定論,還會影響到許許多多活人的命運,甚至有可能會左右朝局。

因為謚號產生的全過程「請謚、議謚、定謚、賜謚」,至少名義上,是要經過群眾討論,政府裁定,最後由皇帝頒布的,可以看作對這個人的歷史評價,要比任何聖旨、廷寄上的說法,都更具有公信性。

如果給胡宗憲以美謚,那他就是再無爭議的正面人物,美謚程度越高,他的歷史評價也就越高,這當然會讓那些曾經侮辱過、迫害過他的人寢食難安了……胡成了好人,他們就是壞人,胡的形象越高,他們的形象就越差,甚至會失去道德的高度,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,所以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,他們也不會讓胡宗憲這麼容易得謚,最起碼也不能讓他得到美謚。

※※※※

雖然很清楚百官這點小心思,但禮部拿規矩說事兒,皇帝也沒有辦法……大明朝的政治體系發展到現在,對於一應政務,皇帝只有最高的決策權,如果插手下面的具體事務,是要狠狠挨罵的……所以他不能越過禮部、自己翻翻《謚號表》,給胡宗憲定謚,那樣即不符合程序,還會被胡家人視為羞恥,不會領他的情的。

按例,謚號都是在喪禮上公布的。為了等著這兩個字,胡宗憲的靈柩至今還停在先賢祠里,讓隆慶無法跟他是師傅交代。但隆慶再著急,也只能任其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完程序,饒是他每天派人催促,等謚號報上來時,也已經進了臘月。

晚點就晚點吧,隆慶壓下火氣,打開奏本一看,登時又氣不打一處來了……原來討論來討論去,最後竟然給定了個「襄愍」。後面還有注釋曰「甲胄有勞曰襄,使民悲傷曰愍」,後面還有一大通的解釋。然而隆慶不願看那麼多廢話,他最近批了那麼謚號,自然知道這兩個字真正的含義……文臣有軍功曰襄,不得善終曰愍。這兩字聯起來,即是說「此乃一立有軍功,不得好死的文臣。」要說這是對胡宗憲一生的概括,似乎也確實是這麼回事兒。

這是禮部和翰林院的人,反覆權衡後的決定……他們既不願意得罪沈閣老,更不願意得罪徐閣老,便用這個誰也挑不出毛病的「公正評價」,讓哪邊都挑不出毛病來。然而這個美謚泛濫、謚號貶值的年代,此等不帶感情的平謚,本身就是一種貶損,讓皇帝如何拿得出手?

隆慶將奏本打回內閣,命有司再議,為了避免某些人阻塞言路,蒙蔽聖聽,他還特意下旨,命在京官員,乃至各省地方官,也可以提出各自的意見,務必給胡宗憲一個,禁得起歷史考驗的評價。

朝野上下都看出來了,皇帝這次是鐵了心,要和內閣對著幹了——然而大部分京官仍不看好隆慶,認為就像他之前數次和內閣對抗,最後無一不是皇帝以低頭認輸為結局一樣,這次的結果,也不會有兩樣。

雖然京官大都緘默著,然而隨著時間推移,從南京、從東南數省,八百里家裡傳來的奏本,卻向雪片般的飛到司禮監!對於給胡宗憲定謚一事,東南的官員士紳,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積極。他們紛紛藉此機會,公然為胡宗憲訟冤,也第一次將東南官民對胡宗憲的真實感情,展現在天下人眼前。

有南京兵部、都察院、翰林院、國子監等八大衙門,以及江浙一百餘名官員聯名上書為證:

「臣等誠惶誠恐、頓首懇乞聖主酬勤報功,以隆盛典,以快公論事。臣切惟天下不患無英雄豪傑,而患無以鼓舞之;人君不患無爵祿名譽,而患無以善用之。我國家功令,凡首功一級以上,增秩有差,賜金有差;其中有平一賊、復一城者,即賞以延世,爵以通侯,所待功臣亦不薄矣。然亦有矢心報主,保大定傾,功成再造者,卻含冤蒙垢、不得伸張,此其為人心之抑鬱,亦盛朝之闕遺,非淺鮮也。臣等素慨於中,義不容隱,為皇上陳之,伏惟聖主垂聽焉。」

「嘉靖時,奸民外比,倭寇內侵,東南蓋岌岌也,先臣少保胡宗憲,以監察御史而定亂,使數省生靈,獲免塗炭,其功亦豈尋常耶?時當五峰桀騖諸島,各擁數萬,分道抄掠。督撫總兵,俱以無能論罪,朝廷懸萬金伯爵之賞!若無宗憲悉力蕩平,則堤防不固,勢且滔天,其究莫知所底止者。獨不見宋人西夏失守,如折右臂,縱以韓、范之威名,先後經略,卒不能制。元昊之稽首者何也?狐免之窟成也。是宗憲之用奇設間,似不在韓、范之下。今黃童野叟,謂國家財賦仰給東南;而東南之安堵無恙,七省之轉輸不絕,與九重之南顧無虞者,宗憲之功不可誣也!」

「胡宗憲以駕御風電之才,吞吐滄溟之氣,攬英雄、廣間諜、訓技擊、習水戰!凡諸備御,罔不周至,故能平數十年盤結之倭,拯六、七省焚掠之難,此其功豈易易者!若乃高倨謾罵,揮擲千金,以羅一世之後傑;折節貴人,調和中外,以期滅此而朝禽;此正良衛茹荼,心知其苦,口不能言者,而竟因此身辱蒙垢,亦可悲矣!毋庸諱言,宗憲之品,瑕瑜不掩,然比之猩瑣齷齪,以金繒為上策,一切苟且僥倖者,相去逕庭。臨事而思禦侮之臣,安得起若人於九原而底柱之也?!」

「臣等身處東南,曾臨倭亂,耳目之所睹記,最為親切。且此乃東南之公論,非臣等之私言也。我皇上試詢大小臣工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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