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宰相的憤怒(下)

徐階回到內閣時,已經是未時末了。知道他要回來,張居正早就吩咐人,將首輔值房的地龍燒起來。等他在張居正的攙扶下進屋時,裡面已經是溫暖如春了。

緩緩在躺椅上坐下,徐階疲憊地閉上眼睛……老首輔畢竟是老了,在乾清宮的兩個多時辰,已經耗盡了他的精氣神……閉目歇了許久,徐階才接過老僕人遞上的參湯,呷了口在喉中停留片刻,才慢慢咽下去。如是反覆了五六次,他蒼老的臉上才恢複了些血色,拿過口布擦擦嘴角,輕聲問道:「和鄒應龍談過了?」

「是,但他不敢出頭,只答應安排人去做。」張居正點點頭,輕聲道:「您放心,只要入了彀,就由不得他了……」說著眉頭一皺道:「但這樣做的風險不小,尤其師相和皇上的關係……並不融洽。」

徐階點點頭,上身完全靠在椅背上,緩緩道:「是啊,所以老夫才有今日一行,就是想確認一下皇帝的態度……還有那個陳老太監,到底可不可靠。」

「結果呢?」張居正關切問道。

「還行吧……」徐階眯眼望著面前的裊裊檀香,腦中將今天與皇帝見面的始末,再仔細的過一遍,良久才沉吟道:「似乎老夫這段時間稱病起了作用。內閣的現狀終於讓皇帝明白老夫的作用。所以對老夫的態度,要比以前客氣不少……」想到皇帝最後那無奈的語氣、落寞的嘆息,他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斷道:「毋庸諱言,因為高拱的緣故,皇帝對老夫有成見。但他畢竟要以朝政大局為重,只能與老夫恢複關係……加上陳宏在邊上替老夫說話,應該問題不大。」

「那陳宏可靠嗎?」張居正輕聲問道。

「問題不大。」徐階還是那一句,道:「從今天的事情看,昨日皇帝把孟沖、滕祥交給海瑞的決定,確實跟他關係不大。所以今天老夫一說要叫停,他就大力支持,還通過稱讚老夫,暗暗把拙言貶損了一番……至於他到時候會不會幫忙,這個還得繼續下工夫。」說著話,他又想起沈默和陳宏的那次「密室之謀」,就像根扎在心上的刺一樣,讓老首輔不得安心。

沉吟片刻,徐階看看張居正道:「你說他如果幫我的話,能圖個什麼?」

「若從私慾講,無非權與財。先說權,他是司禮監大璫,現在又一統大內,達到宦官的極致,不可能再有這方面的要求;至於錢財,元翁是出了名的清官,他應該知道,您是不可能在這方面滿足他的。」張居正條理清晰的分析道:「那就只有道義和公心,他欠您個人情,所以從道義上幫您一把,也說得過去;至於公心,對太監來說,就是為皇帝著想的心。要是他覺著,這樣是為皇帝好,自然會幫您說話……」從自欺欺人中走出來,重新認清現實的張居正,顯然才是真正的張居正。

讓張居正這一分析,徐階又信心不足起來,喃喃道:「人情值多少錢?對我們文官來說,那是比天還大;可對閹寺來說,似乎是可大可小,不認也沒人說他們什麼。」

「所以關鍵還是帝心。」張居正沉聲道:「帝心難測,何況您與當今並不融洽,師相請三思,不要以身犯險!」

「唔,你說的不無道理……」徐階對張居正的冷靜十分欣慰,連帶他自身也慎重起來:「先讓鄒應龍的人試試水吧,他不動也是對的。」

師徒二人正在說著話,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張居正沉聲道:「誰?」

「老爺,是我,游七!」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
「學生的管家來了。」張居正輕聲對徐階道:「他向來和馮保的管家聯繫。」這叫「示之以誠」,認清現實後,張居正不再對徐階隱瞞自己的小動作,一切以修復關係為重。

「叫他進來吧。」對於張居正私通內監,徐階一點都不意外,顯然早就知道了。

游七進來後,趕緊給徐階磕頭。

「這麼著急來找你家主人。」徐階饒有興趣地打量著,這個號稱「京城最有才華的管家」道:「肯定有什麼急事吧?」

「但說無妨,我對師相沒有任何隱瞞!」張居正沉聲道。

「是……」游七深吸口道:「回相爺,有消息說,孟沖和滕祥把我家老爺給咬出來了!」

「什麼?」張居正一下站起來,臉色大變道:「胡說八道,宮裡把他倆交給鎮撫司,就已經是巳時末了!未時不到,停止審訊的旨意便送達了大理寺!孟沖、滕祥就是再蠢材,也不可能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住!」說罷陰著臉問道:「難道用刑了?」

「沒有,毫髮無損。」游七悶聲道。

「你親眼所見?」張居正逼視著他道。

「聽說的……」游七縮縮脖子道。

「少在這兒危言聳聽。」張居正揮袖呵斥道:「去探明白再報!」

「是……」游七看老爺兩眼都紅了,知道他在遷怒,趕緊應一聲,再朝徐階磕個頭,便連滾帶爬的退下了。

※※※※

將時間回撥兩個半時辰,那時徐階剛剛坐上進宮的轎子,張居正還在寫信,而滕祥和孟沖兩個,才剛被從東廠詔獄提出來,交到鎮撫司手裡。

海瑞和楊豫樹,則在籤押房中,參詳剛剛收到的上諭。

「這真是咄咄怪事。」楊豫樹捋著最近疏於打理的鬍鬚道:「讓外官審訊內廷的大太監,似乎還從未聽說過。」說著看看海瑞道:「不過看來你說得對,皇上和內閣,是下決心要徹查此案了。」

「不見得。」海瑞卻慢慢搖頭道:「方才徐閣老出門了,現在應該已經進午門了。」

「什麼?」楊豫樹難以置信道:「你,你竟然派人盯元輔的梢?」

「有何不可?他徐閣老一出門,京城的大小神仙就都知道了。」海瑞淡淡道:「我們要是什麼都最後知道,只能一直被人牽著鼻子走。」

「你厲害!」楊豫樹伸大拇哥,笑道:「不過這次盯得對!」徐階突然結束蟄伏,急忙忙的進宮,自然是要應對這道突然的上諭……雖然結果如何還未知,但以推測看,憑首輔大人的面子和能耐,說服皇帝的可能性很大。

「要是上諭突變,我們卻已經著急開審,那就被動了!」楊豫樹頗為慶幸道:「幸虧知道的早啊……」說著說著,卻見海瑞坐在那面如寒霜,他的聲音漸小道:「你想說什麼?」

「徐閣老這樣做的目的何在……」海瑞聲音不大,卻字字清晰。

「當然是不讓案子審下去了。」楊豫樹道:「萬一再牽出一兩位閣老,內閣的顏面何存?」

「內閣若想要面子,就不會讓我來問這個案子!」海瑞冷笑一聲道:「我看那兩個太監身上,便有我們苦苦尋找的真相!神仙們沒料到,皇上能讓外廷審他倆,這才慌了神!」頓一頓,深深嘆息一聲道:「只是想不到,徐閣老竟也牽扯進裡面,太讓人失望了。」

「連首輔你也敢編排!」楊豫樹趕緊道:「說不定,元翁只是從大局考慮,單純想息事寧人呢。」

「但願如此吧……」海瑞毫無誠意的應一句,便微閉上雙目。楊豫樹知道,這是他進入思考狀態的表現,不禁暗暗祈禱:「佛祖保佑啊,千萬別讓他犯傻……」

※※※※

沒有讓他久等,海瑞睜開眼,沉聲道:「必須要審!否則這個案子,將成為死案,永無結案的一天!」

「怎麼會呢?」楊豫樹不信道。

「因為元輔插手了,徐閣老既然做了初一,就不會漏了十五!」海瑞冷冷道:「必然不會再給我們機會,把真相揭開了!」說著右手握拳,重重一錘左掌道:「我們這兩個小欽差,只能利用這點時間差了!沒什麼好說的,審不出來就永遠失敗!」

「偏激了,剛峰兄!」楊豫樹眉頭緊皺道:「我知道你個剛直之人,上憂社稷下憂黎庶!可我大明朝也不只你一個憂國憂民!說句不中聽的,比你頭腦清醒、高瞻遠矚的多了去了,他們未嘗不想消除內鬥內耗,上下一心,振興大明!但你翻遍二十一史,就會發現,那簡直就是二十一部內鬥史!這已經刻在國人的骨子裡了,改不了的!你這次把一些人打下去,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跳出來跟你斗,你永遠不會缺少對手,直到你被打下擂台去。」

這番話,顯然是針對那天,海瑞在長安街上的慷慨陳詞而發;顯然楊豫樹早就想說,只是一直忍著沒說罷了。

「只要我們把目前的案卷呈上朝廷,必然可以引發都察院的大換血,那些卑劣無恥之徒,將被熱血忠義的新言官取代!萬世之功,一步之遙,這件事成了,你我就有功於社稷,善莫大焉!」他一臉請求的望著海瑞道:「退一步海闊天空,進一步頭破血流!剛峰兄,不要再貪功了,把內閣扯進來,將前功盡棄!貪心不足蛇吞象的結局,難道你不明白?」說完竟起身朝海瑞深深一躬道:「剛峰兄,你就聽我一回吧!」

海瑞站起來,走到一邊,避開楊豫樹的行禮,口中卻慢而有力道:「下官只是個舉人出身,又出生於海島蠻夷之地,本應老死在南平教諭的任上,卻陰差陽錯,先成了知縣,又成了知府,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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