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宰相的憤怒(上)

第二天清晨,折騰了一宿才剛睡下的張居正,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。還有輕微的呼喊聲:「閣老,閣老……」

他心裡有事,立刻就醒了,聽出是自己的長隨張安,便沉聲道:「進來。」

待張安進來,他已經披衣起身,掀開內間的門帘,沉著臉道:「什麼事?」

「宮裡有信了。」張安一邊將一張紙條遞上,一邊低聲道:「一開宮門就送過來了。」

張居正一把拿過那條子,只見上面簡短地寫著「默保石麓、許審孟滕」!就這簡簡單單八個字,卻讓張居正感到一陣天旋地轉,扶住張安的肩膀立了好一會兒,才回過神來,陰沉著臉道:「備轎,出宮……」

一乘便轎很快出了宮門,只走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便來到已經數度碰壁的徐階府前。

經歷過數次打擊,對於徐階能不能見自己,張居正心裡再也沒底了。他只清楚一點,如果這次還不能進去,那就表示徐階真的放棄自己了。一旦沒了徐階的庇護,自己的下場肯定凄慘無比……

張安想上前敲門,卻被他喝止。張居正吩咐掀開轎簾,下得轎來。衚衕里風很大,刀子似的刮人,他卻毫無所覺,定定地站在那裡,面無表情地望著徐府那緊閉的大門。

「老爺,外面冷。」張安小聲道:「您到轎子里等著吧。」他擔心又會白等一趟,請張居正坐在轎子里,除了暖和之外,還有可以少丟臉的意思。

「不必。」張居正緩緩道:「你們都回去吧。」

「啥?」張安張大嘴巴道。

「都回去,立刻。」張居正的表情嚴峻起來,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,讓他的跟班們不敢多說一句,只好一步三回頭的抬著轎子,乖乖走人了。

徐府門前,乃至整條衚衕里,只有張居正一人的身影,顯得那麼孤單、卻又那麼決然……這次我確實輸得徹底,但我不能就這樣放棄,否則自己幾十年的等待,就成了笑柄;滿腹的才華,也無人能知;胸中的宏圖大志,更是淪為一錢不值的夸夸其談。若真是這樣,還不如死了利索。

無論如何,只要自己還在內閣就有機會,哪怕過去這關之後,再蟄伏十年、二十年,總會等到翻盤的一刻!他已經打定主意,如果徐階再不開門,就長跪不起,所以才支走自己的下人。至於這樣做會不會傳為笑談,他已經不在意了……

做好心理建設後,張居正緩緩踏上相府那高高的台階,扣動了冰冷刺骨的門環:「鐺鐺鐺……」

「誰呀?」傳來門房那可惡的聲音:「要是訪客就請回,我家相爺不見客。」

張居正的嘴角抽動一下,但還是用堅定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回答道:「請通稟師相一聲,學生張居正前來問安,不知可否一見……」

「原來是張閣老……」裡面傳來明顯不同於前幾次的聲音:「我家相爺吩咐過,別人都不見,但您是例外。」話音未落,伴著吱呀呀的聲音,府門開了……

※※※※

看到自己苦求數日,才得以重進的徐府大門緩緩打開,張居正的表情十分複雜,有些如釋重負,有些暗暗慶幸,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恥辱……這幾日被拒之門外,已經嚴重刺傷了他那顆高傲而自卑的心。

不過當與徐府中人面對面時,他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高貴。

徐府中人也恢複了往日對他的尊敬,一路恭迎,將他引到徐階的書房中。然後閑雜人等全都退下,給這師徒密談的空間。

這一天徐階沒有穿道袍,沒有坐平時常坐的那把躺椅。而是身穿一品燕服,端坐在一把太師圈椅上,單手持一本書卷展讀。正逢金燦燦的太陽光透過戶牖灑在他的身上,使徐閣老比平時顯得精神許多。仔細看去,他今天的精神里,還透著一股平時從未顯露的威煞之氣,相體、相尊、相威,都是張居正多年以來,所見最強的一次。

一進書房,受其氣機牽引,張居正的表情也變得十分恭順,一撩衣袍下襟,十分肅穆地在徐階的坐椅前拜了三拜,便一聲不吭的跪在那裡。

徐階沒看他,仍在那專註地看書。

張居正也不出聲,就那麼靜靜的跪著。

「為師重讀《韓昌黎集》。」片刻,徐階出聲道:「竟對昌黎先生,生出許多同病相憐之感……叔大聰明絕頂,可知為師看的是那一篇?」

張居正心念一轉,便知道八成是《祭十二郎文》,但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。服老服老,自己怎麼說都行,旁人說一聲,就是天大的冒犯。

「看來你已經猜到了,沒什麼好避諱的。」徐階擱下書,微微閉目道:「為師考校你一下,《祭十二郎文》那一卷『吾自今年來』,之後的六句話,看看還能否記住?」

張居正自幼有神童之名,其天資穎悟超人許多,雖然多年未曾溫習韓退之的文章,但還是馬上就想起了那六句話。不過他心機深重,凡是所思所想,必先在心中過一遍才會出口。默念之下,便體會了徐階讓自己背這六句的深意,連日來的擔憂屈辱,登時摻進了些酸楚,喉頭顫抖著,竟無法啟齒。

「背……」徐階今日威嚴甚重,加重語氣催促道。

張居正便深吸口氣背了起來:「吾自今年來,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。動搖者或脫而落矣。毛血日益衰,志氣日益傲……幾何、幾何……」這最後一句,他說不出口。

「幾何不從汝而死也!」徐階的聲音冷得瘮人,一字一句都像利刃插在張居正的身上。

張居正眼圈登時紅了,只能深深把頭低下。

「抬起頭來!」徐階威嚴的聲音:「還沒到給我哭喪的時候,再說老夫有兒子,也用不著你給我哭喪!」

這話誅心了,張居正只能抬起頭,四十好幾的人,淚珠在眼眶中打轉,聲音喑啞道:「師相說的對,學生凈給您老招風惹雨,實在不當人子!」

「哼……」徐階悶哼一聲,見素來剛強堅毅的學生,竟也淚流滿面,心腸不禁軟了下來……恍恍惚惚間,他彷彿回到二十年前的春天,那第一次遇到這個身長玉立、風華絕代的年輕人的時候……

當時他還只是翰林學士,而張居正更是個初入庶常館的新科進士。雖然庶吉士已經是精英中的精英,但這個年輕人,仍然給徐學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他的談吐和見識,還有無與倫比的聰慧,都讓徐階驚嘆不已。

「叔大,你還未曾取號吧?」

「斗膽請老師賜下。」

「那就叫太岳吧!為師希望你能成為我大明的南天一柱!」

「學生定不負老師的期望……」

通過後來數年的觀察,這個學生的表現,讓徐階何等的稱心,何等的得意,何等的為後繼有人而欣慰!為了能讓自己的事業,在他身上得以延續,徐階不惜心力、不計得失的盡心琢磨這塊璞玉,希望能將他打造成一個穩重大體、溫潤如玉的合格首輔。

然而當他將這枚珍寶從暗室中取出,準備使其綻放光華時,卻不禁深感意外……二十年的水磨工夫,沒有打磨掉張居正的鋒芒和銳氣,牛刀小試便光芒四射,刺得他雙目生痛!徐階這才知道,原來這個學生,根本不是和自己想要的和田玉,而是一塊削金斷玉的金剛石!

看岔了就看岔了吧!他已經不可能再換一個接替人了,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……

※※※※

想到自己一生自詡有識人之明,臨了臨了,卻在幾個學生身上看走了眼,徐階眼中的慈愛轉成無奈,蒼聲嘆息道:「太岳,為師最後悔的,就是這些年把你保護的太好,殊不知溫室里的花朵,是敵不過日晒雨淋下生長的野草的……」頓了頓,又是一聲長嘆道:「現在為師老矣,支撐朝局,已是力不從心。每欲振衣奮袦,回我故園。然則倘此言一出,必觸讒鋒,轉展生謗。你又遲遲不能頂起大梁,為師也只能隱忍初心,勉力支撐了……究竟支撐多久,我也心中無數……」

聽徐階將自己比為「溫室里的花朵」,張居正難以苟同道:「學生自認不比任何人差,只是手中的牌面太小,才會陷於被動。要是能控制的牌多一些,學生定然可以替師相在前面頂住!」

「到現在還不能正視自己,這樣怎麼能長進?!」徐階蒼聲一嘆道:「跟了我這麼多年,天天教著,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。瞧你那不管不顧的勁兒,為了把沈默壓在底下,指使人私訊打死了胡宗憲,事情敗露後,又妄想天牢滅口!這是堂堂閣老該有的行為嗎?你知道這招了多少恨?要找死,也不是你這個找法!」

「實力不濟,只能兵行險招……」張居正低聲道:「但若不是李春芳節外生枝,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……」

「到現在都不知李春芳的底細,還在這口口聲聲找理由,你敗得一點也不冤!」徐階的表情愈發嚴厲道:「張太岳,別老把別人當傻子,還是想一想,現在誰還把你當回事兒?!為師我也就幾天不在內閣,所有人就都敢撂挑子,把你一個人晾在文淵閣!面對現實吧,人家不動你,不是害怕你,而是顧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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