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九百九十六章 長歌當哭(中)

八百里加急之下,山東巡按御史和漕督衙門山東分司的奏報,於隔一日的清晨便傳到了北京城。而錦衣衛的密報,更是在前一晚便直呈大內,交給已經在宮門口守了一整天的乾清宮太監馮保,準備直接送遞御前,既不按例由東廠轉呈,也不交給司禮監。

這意味什麼?孟沖和滕祥焉有不知?事實上三天前,沈閣老闖宮告了他們的御狀,然後馮保將聖諭越過他倆,直接下給了鎮撫司,兩人就知道大事不妙。想要故伎重施,去找軟耳根的隆慶請求原諒。然而這一屢試不爽的絕招,今次竟然不靈光了……馮保客氣的告訴他們,七日後就是杜太后忌辰,萬歲爺要沐浴焚香、齋醮七日。七日內,不管內臣外臣,有什麼潑天大事,是誰也不見的。

任憑兩人軟硬兼施、百般求告,馮保都是一臉的愛莫能助,絕不肯為兩人出一點力。

兩人當時氣呼呼地回去了,雖然嘴硬說:「馮保這賤人拿著雞毛當令箭,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。」可沒了皇帝的靠山,內閣那位也只送來八字箴言——「堅持到底、就有辦法」,比個屁都沒味兒……預感到自己的命運,兩人惶惶不可終日。想當初六科廊大鬧宮門,他倆都沒害怕,這次卻真嚇壞了。

一聽到馮保不在乾清宮伺候,卻在午門值房內駐紮,兩人就凌亂了,橫豎在司禮監如坐針氈,索性也到皇極門值房裡貓著。守門的太監心說,這多新鮮啊,宮裡三大公公,竟然跑來搶我們的活了。當然這只是句玩笑話,其實他們都能看出來,宮裡有大事要發生了……

事情確實不小,滕祥和孟沖竟然在皇極門的城門洞內,把懷揣著鎮撫司密報的馮保攔下來,不由分說,將他拉近了值房中,求他給看看密報的內容。

「火漆封著呢。」馮保一臉為難道:「咱家哪敢打開?」其實太監們私拆奏章密件司空見慣,當然這也跟皇帝素來不防著他們有關。

馮保高低不給看,兩人只好退而求其次,請他稍稍拖延片刻,等著內閣轉送的外臣奏報到了,再一起遞上去。

「那可不行。」馮保腦袋搖得像撥浪鼓:「這可是十萬火急,得馬上給皇上送去,咱可擔待不起!」

「你不是說,皇上閉關中,天塌下來也不見人嗎!」滕沖冷冷插一句。

「對呀……」馮保見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,老臉一紅道:「但皇上臨閉關前,特意吩咐過,這份東西一送來,就立即遞進去。」

「行了,別找理由了!」孟沖不耐煩道:「咱都是潛邸出來的,牙咬舌頭幾十年,誰還不知道誰?說吧,這個忙你幫不幫?」

滕祥也壓著火氣道:「兄弟,你可拎清了,這次要是鬧大了,倒霉的不光我倆,還有東廠,甚至二十四衙門,全要遭殃!都這時候了,咱們不能窩裡鬥起來,讓那些大臣再趁機捅刀子!」

聽了這話,馮保面現一絲動搖,但很快就復原道:「今天滕公公說話咋怪怪的,咱一句也聽不懂。」說著使勁抽出被攥著的胳膊,一抱拳道:「咱家先去交差了,回頭再與二位公公賠罪。」

「好你個姓馮的!真他媽的翻臉比翻書還快!」孟沖終於忍不住,破口大罵道:「別以為人家都是睜眼瞎,你和那姓陳的老東西勾勾搭搭,咱們知道的一清二楚!」

「孟公公是昏了頭吧。」馮保心中殺意凜然,但臉上卻笑意更盛道:「陳公公是大內總管,我們所有人的老祖宗,我有事情不找他請示,難道只有找你孟公公才不算勾搭?」

「你……」論起鬥嘴,十個孟沖綁一起,也不是馮保的對手,一下就無言以對,腮幫子直鼓。

「別仗著多讀了兩本書,就在這兒賣弄嘴皮子。」滕祥同仇敵愾道:「咱也是上過內書堂的,知道人家聖人說『君以此興,必以此亡』,你倆今天把我倆坑死了,明天就有人把你也坑死!」

馮保沒法反駁,便推門要出去。卻發現門口站了四個高大的御馬監勇士,把去路擋得嚴嚴實實,根本不容他邁出腳步。

馮保臉色發白,也不只是心驚還是氣憤,回頭指著兩人,手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。

「兄弟在這兒,就和咱們吃一晚上酒。」滕祥和孟沖卻態度大變,下一刻竟給他跪下道:「明早就放你去!看在多年兄弟的分上,就算幫我們這回吧……」「是啊,反正皇上也不會知道!」這次他倆打聽清楚了,皇帝確實是在閉關,只是真正的原因,不足為外人道哉罷了。

「你倆就作死吧!」馮保跺跺腳,扭腰坐在那裡。有道是「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」,他畢竟不是一無所有的小馬仔,而是除了司禮監諸璫外的第一人,做事情要考慮在閹寺中的影響。這兩人都給跪下了,自己要是還不顧念多年的香火情,必然會讓那些大小太監齒寒。

相反,要是自己撐著被陳宏責罵,幫他們這個小忙,那馮公公仗義仁慈的美名,便會傳遍大內。至於皇上那裡,即便是日後知道了,也只會罵他膽小如鼠、感情用事,這在隆慶那裡,可不是什麼壞話……見他沒出現過激反應,兩人都暗暗鬆了口氣,要是他不管不顧硬要出去,他們還真拿他沒辦法。趕緊一邊好話說盡陪著馮保吃酒,一邊通知外面,趕緊利用這得來不易的一夜時間,拿出個對策來!

※※※※

翌日清晨,文淵閣例行早會。

在邊上伺候的書吏們,發現幾位大學士,彷彿打了通宵馬吊一般,都頂著通紅的雙眼,坐在那裡哈欠連連,形容睏倦,還面色陰沉、被爆了菊似的。只有陳閣老神清氣爽的坐在那裡,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。

「看來肯定是陳閣老大殺四方,元翁和另兩位大敗虧輸……」書吏們瞎琢磨道。

會議在詭異的氣氛中進行,所有人都心不在焉,每次有腳步聲響起,會議都會莫名中斷,直到發現不是要等得人時,才會前言不搭後語的繼續。

「到底何人,能讓閣老們魂牽夢縈若斯?真是天大的面子。」書吏們猜測了沒多會兒,答案便出來了…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,有衛兵發問道:「來者何人?」

「通政司!十級加急!」回答聲令所有人凜然,這是通政司驛報的最高級別,飛火驛遞、直達內閣,只有在外戰、內亂、劇變、大災等寥寥數種情況下方可動用!

聽到這一聲,幾位一直神色不寧的閣老,反而平靜下來,神色鎮定的坐在那裡,看著一個滿身大汗的信使出現在門口,手中高舉一封沾著紅翎的信件!

「呈上來。」徐階沉聲道。

便有書吏上前,驗過了漆封騎縫,確認信件完好無恙後,便在上面畫押簽收,才接過來送到首輔面前。

徐階拿起銀質的啟封刀,將信封打開,拿出裡面的信瓤,戴上老花鏡翻閱起來。只見他的面色漸漸凝重,最後把信紙狠狠拍在桌子上,氣急敗壞道:「真是喪心病狂!」

「老師息怒。」張居正站起身,走到徐階案前叉手道:「不知發生了何事?」

徐階指指那信紙,示意他自己看。

張居正便拿起來,快速瀏覽一遍,也面色大變道:「聳人聽聞,聳人聽聞!」又遞給了次輔李春芳。

李春芳額頭見汗,強自鎮定接過來,一看之下,面色煞白,顫聲道:「不可能吧……」

陳以勤冷眼看著這三人,心說都堪稱名角兒,看不出是真的還是在演戲。不過他也好奇得緊,便起身拿過那奏報看了看,不由也變了臉色,恨聲道:「好!好!好!倒要看怎麼收場!」

他這話聽著刺耳,但這時沒人有心思計較,徐階沉聲道:「這件事宮裡宮外都牽扯在內,我要立即進宮稟報皇上!」

「師相容稟!」張居正出聲道:「都察院與東廠水火不容,此事乃盡人皆知,怎可能在山東聯合起來,審問胡宗憲?此事著實匪夷所思!學生難以置信,竊以為還是再行確認後,再稟報不遲。」

「這種事如何瞞?錦衣衛可比我們的耳目靈多了!」徐階搖頭道。

「就是有錦衣衛摻和,學生才對此事存疑。」張居正道:「眾所周知,他們與東廠齟齬日久,據說皇上被幾個近侍說動,要仿效正德朝,把錦衣衛變成東廠的下屬,而錦衣衛的頭頭腦腦,當然不願意再認太監當乾爹,所以他們有充分的理由,藉機陷害東廠,以擺脫被吞併命運!」他沒發現,自己的兩眼中,已經恨意森然了:「所以他們很有可能,以為其脫罪為條件,誘使凌雲翼和胡言清兩個,和他們串通一氣,顛倒黑白!」

「你又怎麼知道,什麼是黑,什麼是白?」徐階沒好氣道。事態逐漸失去控制,他是一肚子的邪火無處發泄。

「正因為不知道,所以才要查明白。」張居正侃侃道:「師相,至少要把這個道理向皇上說明,千萬不能讓聖上被片面之詞蒙蔽了!」說著抱拳道:「學生願意替老師走一趟!」

「……」徐階盯著他看了片刻,無力地揮了揮手:「去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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拿著那份奏報,張居正面沉似水的走出會極門。風很大,天很冷,雖然頭上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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