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九百九十一章 意外(下)

隆慶雖然反應慢一些,但並不傻,甚至有些看透世情的庸俗智慧。他前半生掉進了黃連湯,後半生便不想再吃苦受累,只想好好享受當皇帝的樂趣。至於齊家治國,在他看來都是苦差事,交給信任的人做就是了,怎麼也比自己亂插手強。

他對高拱的依賴,對沈默的信任,對內侍的包庇縱容,無不體現了這一心理。然而這不代表,他的信任是無原則的,一旦突破他的底線,則必將引來天雷滾滾。

但他終究是個仁慈的皇帝,所謂逆鱗不過寥寥,一曰,欺瞞聖聽,二曰,內外勾結而已。恰好,沈默告這一狀,就把他這兩大逆鱗都觸到了……

「他們想要幹什麼?」隆慶那張溫和的面孔,開始表情僵硬起來:「想要幹什麼?!」皇帝不能不氣憤,內外廷整天在他面前打成一團漿糊,怎麼出了京城又勾結起來?莫不是所有人都在做戲?還是把他這個皇帝當猴耍?

「這正是蹊蹺之處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微臣擔心他們會私設法堂,嚴刑逼供,以在進京之前,便屈打成招、造成既成事實……」說著朝隆慶深深施禮道:「微臣星夜進京,唐突面聖,別無他求,只求能給胡宗憲合法的審判,正人心,靖浮言,莫讓天下人齒冷!」

「師傅說,該當如何?」隆慶突出一口濁氣,溫聲問他道。

「請皇上下聖旨,火速發往夏鎮,阻止他們刑訊逼供。」沈默朗聲道:「使胡宗憲能安全抵京,再行審判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隆慶不由暗道:「我這老師也太小心了,為這麼點小事兒,值得這樣著急上火嗎?」但心中還是十分欣慰的,知道沈師傅是處處考慮皇帝的權威,真心為自己著想才會這樣。於是他不假思索道:「馮保,擬旨。」

馮保那邊早準備好,提筆站在小几邊上,將隆慶口諭:「著鎮撫司火速緹騎南下,捉拿一干欺君瞞上的奴才……還有那幾個膽大包天的御史,並護送宗憲進京,不得有誤!」潤色之後,寫成了條子,奉給皇帝過目。

隆慶看兩眼,便讓他快去傳旨,然後對沈默溫言道:「先生一路勞頓,快回去歇息吧,待養足了精神再來……宮裡宮外亂成一團,連朕都看不下去了。」頓一頓,低聲道:「朕現在,只信得過你,好歹咱們合計出個對策來。」

「微臣惶恐,皇上息怒。」沈默深施一禮道:「越是生氣時,就越得慢慢來,不能讓怒火干擾了聖斷。」

「朕曉得了。」隆慶擠出一絲笑容,點點頭。

※※※※

又和皇帝說了幾句,沈默便告退出來。

出了暖閣,見馮保候在那裡。方才在裡面,這廝倒是十分識趣,言語間大有賣好之意,沈默也就不跟他計較宮門之事,站住腳道:「公公在等我?」

「公公擔不起,您還是叫我賤名吧……」馮保小心陪著笑道:「奴婢向閣老討個見諒,皇極門那兒的誤會,歸根結底是奴婢沒交代清楚,下面的蠢材又不長眼睛,閣老千萬別往心裡去。」

「呵呵。」沈默笑笑,想到一個笑話,每個說「呵呵」的人,心裡想得都是:「我日你大爺的!」於是淡淡道:「無妨,只要不再有下次就好。」

「肯定下不為例,下不為例。」馮保身子前傾,側讓開去路,伸手肅客道:「閣老請。」

「公公請。」沈默點點頭,便邁步往外走去,馮保落下半個身位,才小碎步跟上,小聲道:「閣老,東廠的事情,可跟奴婢沒有半點關係。」說著苦著臉道:「也不能說完全沒有……咱當時,只是不想便宜了外廷和鎮撫司,卻沒想著和您老過不去。」

沈默看他一眼,笑起來道:「公公,你順拐了。」

「啊……」馮保趕緊調整腳步,手慌腳亂一陣子,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,哭笑不得道:「大人,您還有閑心開玩笑?」

「再苦也要苦中作樂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留步吧。」

「是……」馮保知道他這是放過自己了,不由暗暗鬆口氣,看著沈默走遠的身影,心說:「燒冷灶固然回報大,卻也有血本無歸的可能,幹嘛要放著現成的熱灶不燒,去冒那風險呢?雖然沈閣老不像那位那樣貼近,但他的身份,還有和皇上的關係在那裡,當然不用上杆子巴結宮裡。不過原先和他交好的黃錦和馬森都不在了,他肯定也需要內援。比起別人來,還是我和他關係近些……」轉念一想,那冷灶也是大有希望的,至少後台硬、手段高、懂權衡,十分有成大事的氣象,要這麼放棄了也可惜。

想來想去,還是冷灶熱灶一起燒,這樣雖然辛苦點,但要更加保險啊!打定了主意,他便直起身來,趕緊回去伺候。因為這會兒,皇上肯定火大,要找他的美人消火去腫,自己得趕緊張羅好了,然後抽空去找那老東西回稟一聲。

一想到那老東西,馮保就倒抽冷氣,這老棺材瓤子實在是太厲害了,別看司禮監的幾個耀武揚威、不可一世,可在他面前,就像螞蚱瞎蹦躂一樣,輕描淡寫的,全都被算計進去了。現在沈閣老這一告狀,那幾人的命運也就註定了。

想到這,馮保不禁暗暗慶幸,要不是那老東西選定自己幫手,八成自個也得被他算計進去,落個灰灰的下場。

「比起這些成了精的傢伙,自己還真是太幼稚了,得好好跟著學啊。」謙虛好學的馮公公如是想道。

※※※※

不提那死太監去作了甚,單說沈默離了皇帝那,便回到了內閣,正好與往外走的張居正碰上。

「哎呀,你果然回來了。」張居正一臉驚喜道:「方才聽人說,看到你進宮了,我還不信,說哪能回來的這麼快呢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又「呵呵」,也朝他笑道:「你這是作甚?」

「呃,去趟戶部。」張居正笑道:「快進去吧,老師見到你回來,肯定很高興。」

「好。」沈默朝他叉叉手,目送著張居正離去,才轉過身來,長長吐出一口濁氣,大步走進了內閣之中。

先去了正廳,只有陳以勤一個人在,室友之間點點頭,沒有多說什麼……畢竟一間屋裡睡覺的日子,比和家裡老婆都多,兩人也有了默契。就那麼互相看了看,一些信息便傳遞給了對方。

然後陳以勤一指首輔值房道:「等你倆時辰了,午飯都沒吃。」這話的信息量十分豐富,足夠沈默把握徐階的態度和立場了。

「真是罪過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那我先去見過元翁了。」

陳以勤點點頭,不再說話。

沈默便來到首輔值房外,輕輕叩響了徐階的房門,老僕人徐福開門出來,一看是沈默,小聲歉意道:「沈相,我家老爺剛睡下……」

「不急不急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我在外間等等吧。」

「您請。」徐福對他的反應一點不意外,側身讓開肅客,沈默便躡手躡腳的進來,在外間的茶几邊坐下。徐福要給他上茶,也被沈默用手勢阻止,讓他保持安靜。於是兩人便一個站一個坐,都如木雕一般,一動不動,唯恐發出聲音,擾了老徐階的夢。

一簾之隔的裡間,徐階躺在床上,身上蓋著薄薄的綢被,也是一動不動,不發出一點聲音,但他的兩眼,卻是睜著的。徐閣老不是張飛,所以他根本沒睡著。倒不是他為了找平衡,讓沈默也等等自己,堂堂首相還沒那麼幼稚。

就在沈默到來之前,張居正過來了,兩人密談一番,前者便去了都察院,徐階則感到一陣力不從心,在徐福的攙扶下,回到裡間休息。剛躺下沒多會兒,沈默便來了。

但徐階不想馬上見沈默,他得把滿心滿臉的挫敗感消化掉,他得恢複自信和氣勢,才能出現在這個已經無法戰勝的學生面前。這不是說沈默已經比徐階強大,事實上,到現在徐階也不覺著,沈默能撼動自己的地位……學生在老師面前,天然就吃虧,更何況他沈默在朝廷的勢力,要有大半可以劃入徐黨之列。

然而沈默在必輸的局面下,竟越過自己,選擇了向皇帝求助,這完全出乎了徐階的意料……要知道,這種同門之間的矛盾,向來都是由老師來裁決調解的。所以徐階原先篤定,沈默一定會來找自己的。

這裡不得不說一句,久居上位者往往會犯這種主觀代替客觀的錯誤。以為沈默哪怕意識到,這裡面有自己推波助瀾,也會在師生大義的約束下故作不知,而只把幾個同門當成對手。殊不知,沈默已經不值他這個老師久矣,之所以一直忍氣吞聲,只是等不到機會而已。如今事情發展下去,必然會給沈默製造一個寬鬆的輿論環境,當然要趁機爆他的老菊花了!

結果,沈默破壞了文臣的規矩,聯合了皇權,勝負的天平一下子便倒過來了……一個簡單的算術,他徐閣老再大,大不過皇帝,使出吃奶的力氣,也不過是打個平手。現在加上沈默這根粗壯的稻草,必然要壓垮他這頭不堪重負的老駱駝了。

真所謂「一著不慎、滿盤皆輸」,眼下不壯士斷臂、棄子求活,是絕對不行了。徐閣老很清楚,只有拿出足夠的誠意來,才能過了這一關。哪怕日後再找回來呢,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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