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九百九十章 意外(中)

站在高大莊嚴的皇極門前,沈默抬頭望了望天空的太陽,光芒萬丈、如此耀眼。

他的耳邊迴響起,進城時沈明臣說的話:「大人,您要慎重考慮,這樣做的代價,實在太大了……一直以來的堅持,豈不全都白費?」

「可是這次的對手太強,天時地利人和,有心算無心,我再和他們按規矩來,就只能被趕出內閣了……」安靜的車廂中,沈默的聲音十分疲憊。

「退一步,有時海闊天空。」沈明臣深知沈默的理念,更知道背叛自己的理念,是多麼的痛苦。

「不,只會步步受制,幾乎沒有再入閣的可能。」沈默蕭索的搖搖頭道:「況且如今之東南,看起來好似烈火烹油、鮮花著錦,實際卻還很童稚,沒有一棵遮風避雨的大樹,是禁不起風吹雨打的。」說著朝沈明臣勉強一笑道:「這一次我不能輸,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。」

「大人好像變了。」沈明臣低聲道。

「句章,我倆從前都天真了,二位寅先生說得對。」沈默深深望著他,聲音漸漸堅定起來道:「你守不守規矩,根本不會影響到別人,要想讓所有人都守你的規矩,辦法只有一個,就是由你來制定規矩,不遵守者出局。除此之外,別無他途!」

「除此之外,別無他途」沈默心中默念,把最後一絲猶豫消滅乾淨。刺目的陽光把他映得渾身金光,以至於守門的禁衛,必須手搭涼棚,才能看清來人,趕緊上前行禮道:「原來是沈相,您這是要去面聖?」

沈默點點頭,目光卻越過他,落在一個匆匆走來的太監身上,那是皇極門的守門宦官。

那禁衛也聽到身後的腳步聲,看到是上峰來了,便閉嘴站到一邊。

「哎喲,是……沈相爺。」那太監見被注視了,連忙放慢腳步,裝作不是特意趕來的樣子,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禮道:「奴婢給您請安了……」只是肺活量太小,不能馬上調勻呼吸,說話都帶喘。

「這位公公有禮。」沈默拿出出入禁宮的腰牌道:「本官要去面聖。」

「哎喲……」太監也不接他的腰牌,而是一副「你來得不巧」的模樣道:「乾清宮管事知會,七天後是杜太后的忌辰,皇上要焚香齋戒,這段時間不見外臣。」說著賠笑道:「您請過幾日再來。」

「孝恪太后的忌辰,是下月初七。」沈默微一沉吟,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太監道:「今天是廿九,皇上要齋醮的話,似乎明天才開始。」

「這個……」那太監沒想到,他能把杜太后的忌辰,記得這麼清楚,瞠目結舌之餘,強辯道:「反正上面這麼知會的,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。」

「這上面,是指的皇上。」沈默輕吁口氣道:「還是哪位公公。」

「當然是……」那太監話未說完,卻聽沈默冷冷道:「本官會向皇上求證的。」

「呃……」那太監硬生生的咽下「皇上」二字,小聲道:「乾清宮傳話,並未說明是否是上諭。」

沈默的目光飄向遠處,他看到在那皇極殿廊柱之後,一個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,八成就是馮保。他心裡的火,已經把頭髮都點著了,但畢竟在官場這座八卦爐中,煉到了內閣大學士的位子,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,淡淡吩咐道:「你把馮保叫來,或者我自己去問。」

「這個……」太監就在那裡糾結開了,「這個」了半天,也不說是去還是不去。

「不想去,就放我過去。」沈默便要邁步往裡走。

「沈閣老,哎,沈閣老……」太監趕緊下意識把他攔住,一臉哀求的小聲道:「您老行行好,這要是把您放過去,小得屁股就得開了花。」

「這麼說,是有人讓你攔住我?」沈默和他近距一尺,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。

「這個……您就別為難奴婢了。」那太監快要哭出來了。

「我教你個不為難的辦法。」沈默輕嘆一聲,示意他附耳過來。

那太監便把頭湊過來,一臉小意道:「謝閣老體恤。」

話音未落,啪地一掌已經扇在他的臉上!那太監毫無防備,被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轉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眼冒金星被打懵了。

一眾禁軍看傻了,全都張大嘴巴,瞧著在那轉動手腕的沈閣老,都沒有上前去攙扶一下守門太監的。

「本官有出入禁宮之腰牌,非宮禁、特旨不得阻攔!」沈默嚴厲的聲音在城門洞內回蕩:「爾區區閹豎,竟敢私自阻攔於我,這一巴掌是讓你長個記性,若有下次,本官必將上達天聽,讓皇上裁決!」說完,便在一眾禁軍的目送下,邁步進了內宮。

待他走遠了,禁軍們才想到把公公扶起來,本以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,誰知他卻輕撫著半邊豬頭,深情地望著沈默的背影道:「沈閣老真厚道啊……」

眾禁軍心說,這不是被打壞腦殼吧……

※※※※

沈默來到乾清宮外,馮保帶著笑迎了上來:「奴婢給沈相請安,您這麼早就回京了,還以為得在南方過年呢。」

沈默打量他一眼,這廝雖然強作平靜,但兩腮稍帶紅暈,氣息也不太勻,八成是剛從外面跑回來。但他也不點破,只是淡淡道:「是啊,意外吧。」

「呵呵,瞧您說的……」馮保一臉坦然地笑道:「皇上一直念叨您呢,奴婢當然希望您早回來了。」

「是嗎?」沈默似笑非笑道:「我要面聖,不知方不方便?」

「方便方便,您來的真巧了,皇上明兒就要齋醮,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。」馮保賠笑道:「奴婢這就去通稟。」他想一句話把自己摘清,沈默也不拆穿他,點點頭,便等著他去通稟。

大約過了一刻鐘,馮保宣進。

西暖閣中,隆慶皇帝頭戴翼善冠,身穿盤領寬袖的盤龍袍,興沖沖的迎了出來,朝剛進殿門的沈默笑道:「先生竟這早回來了,倒讓朕好生驚喜。」

「微臣參見皇上……」沈默一撩袍角,便伏跪於地,大禮參拜。

「快起來,沒有外人,不必多禮。」隆慶竟伸手去扶沈默,讓一旁的馮保猛然意識到,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。

沈默哪能讓隆慶去扶,順勢起來,君臣到裡間炕上就坐。

隆慶歪在明黃色的靠枕上,笑問道:「先生何時返京?」

「回皇上。」沈默在炕沿上擱了小半屁股,保持正襟危坐道:「半個時辰前進京。」

「哦……」隆慶奇怪道:「這麼說,一進京就來朕這兒了?」

「正是。」沈默點頭道。

「可有什麼事?」隆慶微微緊張,這太反常了,若不是有什麼大事,沈師傅不可能這麼急著見自己:「師傅請說吧。」

「一樁小事而已。」沈默點頭道:「微臣在南方聽說,皇上命東廠,將前東南總督胡宗憲押解進京,不知可有此事?」

「哦……」隆慶撓撓額頭,想了想,想不起這碼子事兒,便對外間道:「馮保,朕有派東廠去抓過人嗎?」

「好像有這碼子事兒。」馮保是個靈精的,這時候哪會惹火燒身,趕緊恭聲答道:「不過奴婢對東廠的事兒不清楚,還是招滕祥來問問吧。」

「朕想起來了。」一說滕祥,隆慶倒想起來了,輕拍下額頭:「好像上個月,內閣遞了個本子,票擬說:『偽造聖旨,視同謀反,著有司立即收押進京。』朕問你,這事兒歸誰管,你說滕祥。」

「還是萬歲記性好,奴婢也想起了。」馮保趕緊給自己一耳光道:「確實是奴婢叫滕祥來的。」

「什麼豬腦子。」皇帝啐他一聲,轉而對沈默道:「怎麼,這案子有何不妥?」

「案件本身如何,微臣並不知情,亦不敢多言。」沈默從炕沿起來,躬身道:「微臣要請陛下恕罪,微臣斗膽將拱衛司派給我的錦衣衛,派去一路護送胡宗憲來京。」

「哦……」皇帝吃驚不小道:「你們是何關係?」

「一者,他是微臣的老上司,老戰友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二者,四年前,微臣奉命巡視東南,實則是領了暗旨,要解除他的兵權。」

「竟然是這樣?」隆慶知道沈默曾經略東南,卻沒想到,其中竟還有這樣一層,不由起了探究之心,問道:「為什麼要解他的兵權?」

「飛鳥盡、良弓藏,此乃君臣相宜之道。」沈默語調平淡道:「當時他掌六省之兵,功高蓋世,已成朝廷隱憂,去其兵權,乃是題中應有之義。」頓一頓道:「況且當時,有言官攻擊他為嚴黨,說他與海寇頭目王直、徐海等人皆為同鄉,其所任蔣州、陳可願等人都是海寇姦細。他還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,偷偷將其釋放,且許徐海任海防官,與王直約誓和好,喪權辱國,丟盡祖宗的臉,這才換來了所謂的『和平』……便認定胡宗憲所謂的功績,不過是仗著天高皇帝遠,自導自演、自吹自擂的一出鬧劇而已,與仇鸞之輩沒有區別,請先帝明法典、正視聽,立刻撤銷他一切職務,將他枷送京城受審。」

「言官就是這樣,一派迂腐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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