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九百八十八章 審訊(下)

「出來吧,不必再暗記了。」萬倫朝著東面牆沉聲道。

那面牆便緩緩開了門,一個七品御史從裡面走出來,滿頭大汗道:「可憋死我了。」

胡宗憲彷彿早知道那裡有人,自始至終沒有一點驚訝。

萬倫回到大案後坐定,那年輕御史也在他左手邊的桌後坐下,把手裡的卷宗擺正,做好繼續記錄的準備後,才看一眼胡宗憲道:「這種老奸巨猾之輩,不動真格的是不行的。」

「嗯……」萬倫點點頭,一拍驚堂木道:「來人吶!」

那四個東廠番子便進來一個。

「撤座!」萬倫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,一揮衣袖道。

胡宗憲不在意的緩緩起身,番子將他的椅子撤下,看看萬倫,意思是,你還有啥吩咐,一併說出來吧。

「臨來前。」萬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:「你們璫頭有何吩咐。」

「回大人。」番子沉聲道:「一切聽您的吩咐。」

「對不肯招供的人犯。」萬倫聲音平淡道:「你們會如何處置?」

「呵呵……」番子一齜牙,陰森森地笑道:「但凡進了東廠門的,還沒有不招供的。」

「那到要請教。」萬倫看一眼胡宗憲道:「如何讓此人招供?」

「這裡刑具太粗陋。」番子笑道:「要是在我們東廠的點心房……」

「點心房?」萬倫奇道。

「就是你們的刑房,我們不叫刑房,叫點心房。」番子答道。

雖然總聽說東廠刑法酷烈,但進去的基本上沒有能囫圇出來的,偶爾有些福大命大的,也是絕口不提在裡面的遭際,所以萬倫也不知裡面到底是何光景,今日恰好碰上內行,索性就想探個究竟,於是問道:「為什麼叫點心房?」

番子們本都是些怙惡不悛的主兒,因此樂得介紹:「這樣的點心房,最初有十八間,歷代完善之後,現在有七十二間,正好湊齊地煞之數,每一間都是一道點心,比如第一道,叫『春風擺柳』。」他邊說邊比劃道:「把人犯的雙腳捆死,臉朝外倒吊在橫樑上,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。然後在里牆上密密麻麻釘滿鐵釘。只要把這個倒吊著的人,使勁一推,他的後背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,輕者扎破皮肉,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。」說著舔舔嘴角道:「一盪一盪的多銷魂啊,不被扎死,也要被嚇死了。」

見萬倫臉色微變,他卻桀桀一笑道:「這卻是吃起來最清淡的一道點心,第二道,叫『石板烙餅』,口味就重了很多。」

「怎麼講?」萬倫看看胡宗憲,見他閉著眼,但顯然是聽進去了。

「這間房的地下,其實是個灶頭,添上柴火少上半個時辰,上面就能煎雞蛋了,這時候要是把人犯脫得赤條條攆進去,您說他能堅持多長時間,能不招供?」

萬倫竟聽得毛骨悚然,想那胡宗憲,定然也如此。他也沒時間聽那番子如數家珍,便道:「這裡沒有點心房,就玩不出花樣來了?」

「怎麼會呢。」那番子大搖其頭道:「咱們東廠可是刑訊的祖宗,什麼花樣玩不出來?俺方才說可惜,是這裡來不了大場面,但還有的是小手段。」

「那勞請展示一二。」萬倫淡淡道。

番子看看胡宗憲,再看看萬倫,有些為難道:「這個俺不敢做主。」

「原來東廠的本事,全在一張嘴上。」那陪審的御史許久撈不著動筆,忍不住諷刺道。

「你等著,俺去問過璫頭。」那番子視這種質疑為挑釁,連聲道:「他只要答應,今兒就讓你開開眼!」

「快去快回!」萬倫點頭道。

※※※※

待那番子出去,萬倫也不看胡宗憲,坐在案後仰面望著屋頂道:「前輩一生雄姿英發,晚輩實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慘狀……」

「我還未定罪,尚屬革員,按律不得用刑。」胡宗憲輕嘆一聲道:「萬大人,我胡宗憲老朽賤軀,隨便折騰,但是士人的體面折不得。」

「你也配提讀書人的體面!」萬倫還沒說什麼,那年輕御史胡言清,卻猛地一拍大案,怒氣勃發道:「讀書人的體面都讓你丟光了!天下災荒連連、朝廷財用匱乏,國步之艱、民生之難極矣!然而上至皇上百官,下及黎民百姓,無不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,為爾抗倭之用!渠料爾橫徵暴斂、貪污挪用、揮霍民膏,竟博了個『總督銀山』之名!你還與嚴黨沆瀣一氣,每年孝敬給嚴家父子的禮單,令人瞠目結舌!像你這樣的巨貪大蠹,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面,不把你剝皮添草,難解天下蒼生心頭之恨!」

他的聲音在審訊室中嗡嗡作響,萬倫也不阻止,只是冷冷地看著胡宗憲。

「哈哈哈……」隱忍只是胡宗憲的手段,高傲才是他真正的性格。如今這般田地,對方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,再裝孫子也過不了關了。索性放聲大笑道:「黃口小兒,你也配跟我談天下蒼生!」說著低頭睥睨著對方道:「老夫出鎮東南時,你在做什麼?」

「這……」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,胡宗憲下野以後,才步入政壇,對其惡劣印象一方面來源於同僚之口,另一方面則來自萬倫給他看的卷宗。

「下面的話,你可以記錄。」胡宗憲朗聲道:「我胡某人是曾對東南大戶提編加派,但我並未向平民百姓加派,只是要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,負起應盡的責任!」說著嘲諷地看他一眼道:「小子,看樣子你不是大戶出身,但肯定沒少受人家的恩惠……」

「休要顧左右而言他!」胡言清老臉一紅道。

「這沒什麼好害羞的,天下讀書人皆是如此。」胡宗憲自嘲地笑道:「吃人嘴短,拿人手短,讀書人哪有不為大戶說話的道理,我的名聲狼藉,大半由此而來!」說著聲音變得憤怒道:「但六省抗倭,消耗極大!朝廷每年卻只能撥付不到三成軍餉,其餘都需要東南自籌,我若不強行提編,抗倭的兒郎們吃什麼、喝什麼!難道拿著木棍去試倭寇的長刀嗎?還是說……我該避開大戶們,專向平民百姓下手?那樣只會官逼民反,讓倭寇越剿越多!」

「那你挪用軍資呢?」胡言清額頭見汗,他根本無法反駁對方。

「用計用奸,收買眼線,非小惠不成大謀!厚賞將士,撫恤傷殘,無重金何以收心?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錢……偏偏能走明賬的只有少數。」胡宗憲淡淡道:「只得從軍資中挪用。」

「巧言令色!」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的把柄,大聲道:「難道送給嚴世蕃的厚禮,也必須要挪用軍費嗎?」

「當然……」胡宗憲看看萬倫道:「他沒經過嚴家父子當國的年代,萬中丞卻經過,你敢對他講講那時官員的生存之道嗎?」

萬倫不吭聲,心說,那番子怎麼還不來?

「你不願講,我講。」胡宗憲淡淡道:「當是時,嚴家父子把持朝政,無論是內閣大臣、六部尚書,去留禍福,只在其一念之間。尤其那嚴世蕃,倚仗其父,對文武百官勒索不已,自中百司及九邊文武大小將吏,歲時致饋,名曰『問安』。凡堪報功罪以及修築城墉,必先孝敬銀兩,多則巨萬、少亦不下數千,納世蕃所,名曰『買命』,不然有功不賞、有罪重罰,更不會得到朝廷的撥款!」頓一頓道:「甚至,戶部解發各邊的銀兩,嚴世蕃也要吃足抽頭,否則必然大禍臨頭,朝不保夕!」

聽了胡宗憲的話,那言官胡言清一臉的震驚,他雖然早聽過嚴家父子專權亂國,卻難以想像,竟到了這種程度!

「某若不『買命問安』,如何能安居東南總督,指揮六省抗倭?」胡宗憲有些蕭索道:「這位小大人,若是換了你,又會何去何從?」

「就算掛冠而去,做個閑雲野鶴,我也不稀罕這樣得來的官位!」胡言清硬著頭皮道。

「是啊,人人都愛惜羽毛,幾時想過這個國,想過我大明朝?」胡宗憲冷冷地望著那胡言清道:「說到底,你讀書做官,還是為了自己。」

被胡宗憲這一番夾槍帶棒,胡言清徹底混亂了,他只覺著自己的信仰、價值觀、甚至世界觀,全都崩塌了,一時也沒法重組,整個人都木然了。

這時候,那東廠番子進來,還帶了個背著包袱的同伴,朝萬倫點點頭,顯然已徵得璫頭同意了。

「大奸大惡從來冥頑不靈,下面用不著你了。」萬倫看一眼胡言清,語調平淡道:「去外面喝酒去吧。」他擔心看了下面的情形,這個年輕人會不會崩潰掉。

「多謝……」胡言清擦擦汗,看都不敢看胡宗憲一眼,只朝萬倫一抱拳,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鬼地方。

※※※※

看著東廠番子將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,一樣樣擺出來,胡宗憲饒是鐵打的漢子,也忍不住兩眼突突直跳,對那萬倫道:「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來,第一個藉助東廠審案的御史!」頓一頓道:「對了,你還沒有聖旨,膽子真是一頂一。」

「事從權宜,也顧不得那麼多了。」萬倫面露猙獰之色,也不知為何如此執著,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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