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八十一章 希望(中)

在學生們的盛情挽留之下,沈默又連講了三場,這才得以到後堂休息。

耿定向看著略帶疲憊的沈默,恭聲道:「江南兄,從此可開宗立派矣!」

「都是淺嘗輒止而已。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我的身份敏感,只能講些皮毛的東西。改良我學的重任,還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。」

「定然不負重託。」耿定向抱拳道,頓一下,有些欲言又止道:「龍溪公本是要來的,只是年紀大了,臨時有些生病……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微微搖頭道:「天台不必安慰我,師公是在生我的氣,不想見我這個『吃裡扒外』的徒孫罷了。」

「沒有的事。」耿定向趕緊道:「龍溪公很是以江南為傲的。」

「這我相信。」沈默苦笑道:「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生我的氣。」

「……」耿定向心說「確實」,便又埋怨自己,人家師徒之間的事兒,哪還用自己多嘴,便轉到正題上道:「如今我王學勢大,然而三派之爭,已經越來越尖銳,若是再發展下去,怕是用不著理學之士的攻擊,便會自相殘殺起來。」

「是啊。」沈默點點頭,對他所言表示贊同……王門七派中,泰州、浙中、江右三派最為強大。其中江右派也稱王學正統派,是保持王學的基本觀點,恪守師說的,其代表人物是鄒守益、聶豹、歐陽德和徐階。而王畿所率的浙中派和王艮所創的泰州派,則都是革新派,和儒教傳統觀點有了更大的分裂,在當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場。

王畿和已故的王艮,都是陽明公的親傳弟子,並稱王門二王,可以說是王學後人中,最重要的兩位思想巨匠。現在王艮已去,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,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。而一直以來,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後默默支持著沈默,看著他一步步的成長,一點點的擴大影響,終於從一棵小苗,長成了參天大樹,兩位老人必然是滿懷欣慰的。

現在沈默已經基本實現了他倆當初的理想,成為了泰州學派認可的徐階接替人了。然而王畿此刻卻無法高興起來,因為在他看來,這是沈默倒向泰州學派才換來的……浙中派雖然和泰州派都是改革派,都更強調個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。然而王畿浙中派,更帶有知識分子色彩,而王艮的王學左派更平民化,雙方的觀點南轅北轍,其實比和江右正統派的分歧還要大。

所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氣,然而沈默畢竟是他的徒孫,能做到今天這樣,已是給他大大的爭臉,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。在這種矛盾的情緒左右下,老人家便稱病沒有前來南京——沈默是沒法回浙江看他的,因為身為欽差大臣,必須事畢還朝,不可能再順道回趟老家。

「這確實是個大問題。」沈默點頭道:「龍溪公那邊,我已經備了禮物,再寫封信你帶過去,幫我解釋一下。」頓一頓道:「就說,我是他的徒孫,自然永遠和他站在一邊,請他老人家放心。」

「只能如此了。」耿定向頷首道。

兩人正說話,外面傳來敲門聲道:「大人,外面有一群學子求見沈相,說是沈相的學生,要來拜會老師。」

「哦,我的學生?」沈默笑起來道:「那就見見吧。」

※※※※

當沈默出現在書院後殿的大堂上,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禮道:「拜見師尊。」

「快起來吧。」沈默笑著走到他們中間道:「數年不見,難得你們還想著我。」

「一日為師,終生為父。」一個年輕人恭聲道:「何況師尊一直對學生們諄諄教誨,我等沒齒難忘。」

沈默看看他,笑罵一聲道:「好你個沈不疑,果然是一貫的油嘴滑舌。」

「嘿嘿……」這青年長得與那沈明臣長得有七分想像,這倒不是巧合,因為他正是沈明臣的親侄子,叫沈一貫,字不疑。兩個沈家拉上親戚,論起來,他還得叫沈默一聲堂叔。但他是個精明人,哪能幹這種啥事兒,所以從不對人提自己與沈默的關係,然而在見到沈默後,卻又表現出特別的親切。真不愧是沈明臣的從子,對人心的把握,很有些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意思。

大殿椅子不夠,耿定向便讓人取了百十個蒲團,沈默招呼眾人坐下,也不說話,就那麼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的學生……這都是他在蘇州府學親自帶過的學生,如今已完成了學業,並順利的通過了秋闈,明年就要去北京,向讀書人的最高榮譽發起挑戰了。

學生們盤腿坐在地上,仰頭望著他,空氣中流淌著濃濃的孺慕之情。

「不錯不錯。」沈默輕捻著頜須笑道:「都是準備去赴春闈的?」這些學生里,有一半是今年中舉的,另一半則是往年的舉人。

學生們便紛紛點頭稱是。

「很好。」沈默便開始考教他們學問,都是關於時文制藝,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虛學……論學問才華,他可能排不進大明前一百,然而講起八股應試之道,卻是自認第二,無人敢認第一。

學生們也全瞪起眼來,如此規格的考前文會,怕是全國也找不到第二家了,哪個敢不全神聆聽?對於沈默的問題,他們也踴躍作答,在老師面前表現自己,不會被人說成是愛出風頭,又能給老師留下深刻印象,何樂而不為呢?

一上午的問答下來,沈默又出了一題「麻冕、禮也」,讓他們現場破題作文。待把作文收上來後,天已經很晚了,他沒有當場作出評判,而是借書院的食堂,宴請了這幫學生。席上,他慰勉眾人一番,要他們再接再厲,千萬不能鬆懈,直到月上中天,才與他們依依話別。

學生們在書院留宿,他則回到自己的公館。沐浴更衣後,已經是三更天了,但沈默一絲睡意也沒有,便在二樓書房燃起一爐檀香,就著清涼的月色,批閱起學生們的答捲來。

到了沈默這個程度,一舉一動皆有深意,他考校學生的舉動,乃至所出題目本身,都是由他的目的的。

先說那道題「麻冕、禮也」,語出《論語·子罕》,子曰:「麻冕,禮也;今也純,儉,吾從眾。拜下,禮也;今拜乎上,泰也。雖違眾,吾從下。」按照指定參考書《四書章句集》中注釋——麻冕,緇布冠也,以三十升布為之,其經兩千四百縷,細密難成;純,絲也;儉,謂節省;泰,謂傲慢。

全句的意思是,戴緇布冠乃是禮制,但現在都用節省的絲製品代替,我寧肯違背古禮,也要從眾;做臣子的在應在堂下向君王行禮,然而現今去拜於堂上,實乃傲慢之舉,我寧肯違背眾人的意思,也要在堂下拜見君王。

看似是說了孔夫子在性質相同的兩件事上,做出了相反的選擇。但若是一分為二去說,必然大錯特錯。因為孔子這段話的,其實是欲抑先揚,他的意思是,在無傷大雅的小事上,可以去改革,但在涉及到倫理綱常的制度性問題上,絕不能有半分讓步。

能不為這個陷阱所迷惑的,基本上可保證不跑題,然後就靠個人的學養,把這篇文章寫好了。

很明顯,這是一道帶著濃重保守思想的題目,與沈默平時所持言論大相徑庭……學生們起先以為,這是老師為了考驗他們的全面能力,才出了這麼一道題。然而回去後,不少人越想越覺著其中可能有玄機,難道……會不會是會試的主考官,就是這個風格呢?

於是他們便猜想起,滿朝公卿中,有誰是這個調調,又有資格成為禮闈的主考官呢?這樣一想之下,可能的人選還真不多……雖然說起來有些杯弓蛇影,但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個在大學裡,在考試前夕,老師突然給你出了幾道題,你會作何感想?所以也沒什麼好笑話他們的。

不過,他們不會把這個猜想告訴別人的,甚至彼此間也是心照不宣,回去後大肆搜集那位大人的文集,抓緊利用這個冬天,將其反覆吃透,並調整自己的文風,盡量往中正平和的保守路子上走……當然這是後話。

學生們的文章,沈默看得十分仔細,整整一個晚上,加上第二天幾乎整天,才堪堪全部看完……實際閱卷時,當然不可能這麼慢,但要從區區一篇文章中,看出學生的真實水平來,就不得不仔細品嘖了。

他看完之後,又讓孫鋌和耿定向再分別看一遍,並將自己的要求告訴兩人,便也不在公館中打攪二人,悄悄赴約去了。

※※※※

莫愁湖畔的勝棋樓,是一棟青磚小瓦、造型莊重的二層五開間的小樓。登斯樓也,可遠眺鐘山龍盤,石城虎踞,俯瞰湖心之亭,湖景全貌,波光雲影,盡收眼底。

說起這座樓,還有個典故,相傳這裡曾經是本朝太祖與徐達弈棋的地方。有一次,朱元璋與徐達對弈,眼看勝局在望,便脫口問徐達:「愛卿,這局以為如何?」徐達微笑著點頭答道:「請萬歲到這邊來,細看全局!」於是朱元璋走過去一看,不禁又驚又喜,原來徐達用所持的黑子在棋盤上擺成了「萬歲」二字。朱元璋這才明白,自己不是徐達的對手。於是便把莫愁湖送給了徐達,此樓便被稱為「勝棋樓」。

對於這次史上難度最高的馬屁,沈默卻認為落了下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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