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七十七章 束氏狸狌(上)

如何處置那些鬧事的監生,是個棘手的大問題,依法辦事當然最簡單,但那是對府尹、通判們的要求。若朝廷的要求僅止於此,就不需要沈默來東南了。

內閣對此事的要求只有一個,便是將不良影響控制到最低。這主要包括三方面,一是要將民間的負面輿論控制在最小;二是要將對科舉威嚴的影響控制在最小;三是要將世家大族的反彈控制在最小。

前兩條興許派個幹員過來就能解決,但第三條,徐階知道,只有以沈默在東南的影響力,才有可能做到。

既然奉命前來,就得把差事辦好,沈默仔細分析了處境,發現如果一切按照規矩來,是不可能同時達成這三條的。必須行一些非常之事,承擔必要的風險,才能做到皆大歡喜。

在短暫的沉默後,他決定先把監生的問題解決掉,因為這是當前最表面化、關注度最高、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態惡化的一點……不管對錯,監生們都是讀書人,而這個社會的輿論,完全在士林的控制之下,是否對讀書人關懷體恤,是士林褒貶是非的重大評判。萬一拖得久了,真餓死幾個監生,就算把別得方面做得再漂亮,也不會取得士林的諒解……至少冷血、酷吏這種大傷人氣的稱號,扣在他頭上在所難免。

關口是讓監生們活著走出南大牢,且回去後不再鬧事。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陳倉,他非但不阻止,還將計就計,大膽的來了一出「沈閣老義釋犯監生」,索性把監生們一股腦都放了,且沒有進行任何的備案登記,讓他們依然有參加科舉的資格,順便還挑撥了他們和那些世家子弟的關係,讓他們認清了現實。

監生們絕處逢生,對沈默自然感激不盡。而且他們還能夠參加下屆科舉,已然是喜出望外了,哪裡還有臉再在「皿字型大小」的存廢上糾纏?還是回去好好讀書,三年後再見吧。

退一步海闊天空,這話不僅適用於監生們,對沈默同樣如此。他不追究監生們的罪過,換來了寶貴的戰略縱深……現在連當事者都不鬧了,那些背後妄圖借勢造勢之人,自然也沒了借題發揮的靶子,只能灰溜溜的閉嘴了。

所以當沈默宣布這個消息後,畫舫上諸位的表情十分精彩……看來沈大人的寶刀,並未在北京消磨生鏽,出鞘後還是那麼犀利,一下子就讓這事件鬧不下去了。

雖然這樣做的代價,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。但以沈默的性格,捨己為人的事情是不會做的,他敢這樣做,自然有把握玩得轉。浸淫官場十幾年,他深知這個人治社會,講的是法外容情……這個情是情面,是士林的感情。換言之,你的處置要符合士林的口味,這才是得到好評的關鍵。

沈默對監生的處置,其實是與法無據,但又情有可原的……對監生們網開一面,給他們個重新做人的機會,在士林看來,就是在保護讀書人的種子,就是他沈閣老寬仁厚道,敢作敢當的體現。對此清流士林只會傳為美談,並不會去計較他的行為,是否符合大明律法的有關規定。

當然,這也得是他以閣老之尊,狀元出身,且向來風評極佳、底盤極穩,儘管撒漫作去,只會有好的議論,人皆稱頌而已。要是換成一般的官員這樣做,萬一判有風評彈劾,就招架不住,怕是再大的好評也無福消受。俗話說,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,就是這個道理。

※※※※

畫舫行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上。

船艙外絲竹悠悠、歌聲裊裊,船艙內卻一片凝重氣氛。當前的狀況,讓諸位家主感到十分的被動,都在默默地猜測著,沈大人的底限在哪裡?

沈默也不急,喝著茶,讓他們冷靜了片刻,才輕咳一聲,打破沉默道:「諸位是否以為,我沈默到北京當了幾年官兒,一顆心就偏向朝廷了?」

「不敢,不敢……」眾人連忙否認,但他們的臉上,還是帶出一絲頗以為然……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。

「如果那樣想,就大錯特錯了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我沈默,過去、現在、將來,始終都是和你們站在一起的,我的立場是,東南第一,在座的諸位第一,這一點,是永遠不會改變的。」

雖然之前大家眉來眼去、心知肚明,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火辣辣的表白,眾家主聽了,便似吃了人蔘果一般,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,無一不舒服。自然,心中剛剛提起的一絲不滿和戒備,也就煙消雲散了。

畫舫中的氣氛一下子,重又熱烈起來:「我們也永遠支持大人!」「是啊,咱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……」一時間,肉麻的表白此起彼伏,讓人直起雞皮疙瘩。

「呵呵,好……」沈默卻彷彿很受用,一直保持著欣慰的笑容。

待眾人重又蜜裡調油之後,沈默重歸正題道:「正如方才所說,我的所作所為,歸根結底是為大家好的。我總是希望,大家能繁榮昌盛,一代更比一代強,這是我的原則和立場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大家有什麼都可以問,咱們開誠布公的談一談。」

「請問大人。」片刻的沉寂後,便有人問道:「皿字型大小是否還有可能恢複?」

「如果你們堅持的話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我可以運作此事,應該還有一定把握。」

「那大人的意思是……」眾人眉宇間便隱現喜色,但人與人的尊敬是相互的,沈默那麼給他們面子,他們自然更得給他面子:「復還是不復呢?」

「……」沈默沒有正面回答,而是講起了故事道:「我朝開國文臣之首,大儒宋濂的書中,有個『束氏狸狌』的故事,說衛國有個姓束的大戶,全世間的東西都不愛好,只是愛養『狸狌』。所謂『狸狌』,乃是一種善於捕鼠的野貓。他家養了一百多隻這樣的野貓,把家周圍的老鼠都抓得快沒有了。野貓沒吃的,餓了就大聲嚎叫,他就每天到市場買肉喂貓。幾年過去了,老貓生小貓,小貓又生了小貓。這些後生的貓,由於每天吃慣了現成的肉,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。餓了就叫,一叫就有肉吃,吃完了就是懶洋洋的,一副柔順和樂的樣子,日子十分的瀟洒……」

聽到這兒,眾人漸漸品出味來了,這是沈大人在借著寓言,說他們家的子弟呢。便聽沈默繼續道:「某日,城南有個人家遇到鼠患,他家的老鼠成群結隊地白日亂竄,甚至有都能掉進瓮里。那戶人家早聽說束員外養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,就急忙從束家借了一隻回去。束家的狸狌到了這戶人家,看見那些亂竄的老鼠聳著兩隻小耳朵,瞪著兩隻小眼睛,黑如亮漆,翹著兩撇小鬍鬚,一個勁兒地吱吱亂叫,竟然以為它是怪物,在缸沿上隨著老鼠轉來轉去,卻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。這家的主人見狀不由得發怒,就將狸狌推了下去。狸狌害怕極了,對著老鼠大叫。過了好久,老鼠估計貓沒有別的本領,竟然去咬它的爪子,嚇得它嗷地一聲,從缸里蹦出來,逃之夭夭了……」

一個挺好笑的故事,艙里卻沒人能笑出來。人說富不過三代,榮不過百年,正是他們最大的隱憂……雖然祖上積德,重視教育,宗族子弟還算成器,才使他們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維持,然而也都大不如幾十年前。只能在東南地里作威作福,一離開東南,到了大明的政治中心,雖然不至於沒人買賬,但也只是如此而已。一旦朝廷下定決心,要拿他們開刀,也只能任其魚肉……比如當年那被他們恨得牙根痒痒的提編,全江南都在反對,但胡宗憲有朝廷的全力支持,依然得以開徵,一直到戰爭結束才停。

「諸位都是聰明人。」沈默緩緩道:「肯定明白我的意思。」

※※※※

眾人默默點頭,他們當然明白沈默的意思……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領高強、功勞赫赫,這才為子孫後代贏得了舒適富貴的生活。然而它那些吃鮮肉長大的後代,卻連老鼠也沒見過,更不要提抓老鼠了。所以當遇到老鼠後,才會表現的那麼窩囊,險些被老鼠吃掉。

這個故事告訴人們,太好的條件,對子弟成才並沒有好處。老想著幫他們走捷徑、鑽空子,不讓他們在艱苦的競爭中脫穎而出,這不是在幫他們,反而是害了他們……

「宋濂在建國後的最大功績,便是為大明重定了科舉制度。」見眾人消化的差不多,沈默接著道:「歷史證明,他的設計是成功的,我大明不要說有那種延續百年的魏晉門閥了,就連宋朝那樣的累世進士、三代宰相的簪纓世家也再未出現過……某竊以為,束氏狸狌的故事,就能很好體現他的設計思想。」

「皇家是不願意看到,某個門閥長久佔據顯要位置的。他們圈養了皇室宗親,荒廢了勛貴世家,將權力交給了讀書人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而讀書人想要有資格治國,就必須先通過宋濂設計的科舉,其難度,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不為過。我是考過科舉的人,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,那需要出色的天資、刻苦的攻讀,以及良好的運氣,一樣都不能少,少一樣就可能名落孫山了。」

眾人這還是第一次,聽人從執政者的角度解剖科舉,自然十分震撼,全都凝神傾聽,生怕漏了一個字:「正是這種極高的難度,決定了極低的考中率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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