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七十一章 又是桂榜飄香時(上)

清晨,歸極門內,六科廊,白幡漫天。

歐陽一敬負手站在臨時紮起的靈堂前,望著兩邊那望不到頭的挽幛,不由心中暗嘆:「這婦人陰德不小,竟能如此哀榮備至,可謂死得其所了。」這樣一想,利用這婦人之死來搞風搞雨的負疚感,便消失無影了。

這一出「大唁烈女」,就是歐陽一敬和幾個科長一手策劃的,看到來弔唁的官員們絡繹不絕,看著他們對宦官的不滿和警惕情緒,一日比一日高漲,歐陽一敬心裡頭甭提有多高興。其實他本來是隱在幕後的,起先他寄希望於讓六科廊的人挑頭來鬧,後來卻發現這些人大出風頭。他也按捺不住,加入了為石夫人守靈的隊伍。

他把六科廊當成了反對宦官的大本營,站在石夫人的靈前,盤算起接下來的動作……他與幾位科長商量著,待到石夫人頭七那天,便以六科十三道的名義上彈章,並請十八衙門聯合署名,為石夫人討還公道。當然,所謂討還公道,不過是個幌子,真實目的還是滕祥和孟沖兩個死太監!總之,他之所思所想,就是要把這場鬥爭,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勢,務必要使太監們的惡行大白於天下!

此時天剛剛亮,為石夫人守靈的人已經困得東倒西歪,屋裡頭寫彈章的人,還在搜羅證據鋪排辭藻。這一頭,他又向幾個骨幹面授機宜,教他們今日如何與弔唁的人應酬,又該如何激起公憤,將矛頭對準內監。

這時候,凌儒從裡面出來,對他道:「一宿沒合眼,趁著他們前來弔唁前,去眯瞪一會兒吧。」

「我不困。」歐陽一敬雙眼布滿血色,但精神亢奮道:「海樓,這兩天來弔唁的絡繹不絕,這說明在大是大非上,讀書人還是很團結的,這次我們贏定了!」海樓是凌儒的號。

凌儒勉強笑笑,讓其他人先去忙,這才壓低聲音道:「來是來了不少,但我剛才翻了一下籤到簿,也看出一些蹊蹺來。一是沒有一個堂上官出面;二是戶部和兵部,竟沒有一個官員前來參加。」

「前一個倒好理解,六部九卿都是有身份的人,不願來趟這渾水。」歐陽一敬面色陰沉道:「可是兵部為何一個不來?東泉兄可是為了他們才遭此橫禍,也太忘恩負義了吧!」東泉是石星的號。

「聽說是有閣老下了死令,兵部里有哪個官員膽敢來參加祭奠,一定嚴懲不貸。」凌儒撇撇嘴道:「因此兵部裡頭,雖有感激東泉兄的官員,這下也不敢明著來了。想不到那位閣老,竟是如此涼薄之人……虧得那日里還假惺惺為東泉解圍,原來和那些太監是一個唱紅臉、一個唱白臉,都是御前的哼哈二將罷了。」看來一次中秋宴,沈默就被化為了階級敵人行列。

「你這個看法很靠譜。」歐陽一敬對還在邊上聽的其他人道:「就照這個版本散布,對於忘恩負義之人,咱們也不必客氣。」

「別價。」凌儒當時就慌了,連忙道:「我就是隨口說說,做不得真的。」

「怎麼,你怕了?」歐陽一敬看他一眼道。

「怕……」凌儒心說我當然怕了,但嘴上不認慫道:「當然不怕,只是現在咱們要對付的是宦官,不易樹敵太多。我想那沈閣老雖然和宮裡不清不楚,但他畢竟是咱們士林中人,不把他惹急了,他肯定保持中立。你就算想怎麼著,還是先集中力量,贏了眼下這場再說吧?」

「嗯……」歐陽一敬心中不甘,他實在太想一雪前恥了,所以猜想藉此良機,將沈默一道拉下馬。不過也知道凌儒說的在理,只好點點頭,悶聲道:「便宜他了。」

正在說著話,突然聽到歸極門口,傳來一片雞飛狗跳之聲,兩人循聲望去,不由臉色大變。

※※※※

皇極門內,門禁尚未打開。

列隊靜候在禁門內的兩百身強力壯的褐衣太監,看見自己的提督太監劉公公,陪著身穿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孟公公,從遠處緩緩走來。待到近前,太監們便齊刷刷的單膝跪下。

劉公公叫劉國光,在這對中軍面前站定道:「請孟公公訓話。」

孟衝心里正不爽呢,滕祥那個姦猾似鬼的東西,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御前當值,他媽的一定是算好的。

見叫他一遍沒反應,劉公公只好小聲道:「孟公公……」

「啊……」孟沖才回過神,事到如今,只能先趕鴨子上架,回去再跟那混蛋算賬了。說著便擺出一副猙獰的樣子道:「孩兒們,六科廊那幫王八犢子,竟在萬歲爺的紫禁城裡設起了靈堂,整日哭天黑地的喪門著皇上,這可是從沒有過的奇恥大辱啊!」

「有道是『君辱臣死』,現在外廷那些大臣,公然侮辱皇上,他們就統統該死!」反正這些小太監都沒文化,他也就信口咧咧起來道:「搞成這樣子,不在皇上,在於咱們沒有當好奴才!皇上是天下之主,必須要仁慈,他的權威就只能咱們體現!正德皇帝時,劉謹敢廷杖群臣,嘉靖皇帝時,馬森也敢鞭笞百官,為什麼到了隆慶皇帝,就沒有敢幫著主子震懾群臣的惡犬了呢?!」說著眼圈通紅道:「萬歲爺受了如此侮辱,咱們這些當奴才的,哪兒還有臉苟活於世?百年之後,讓後世的人比較起來,說咱們是群不敢護主的窩囊廢,還不讓人戳著脊梁骨罵?這樣的惡名聲,你們肯背,咱家可不敢背!」

不得不承認,能當上大璫的,確實有兩把刷子,小太監們讓他煽動的呼吸急促,胸中憋滿了怒火。那劉公公也想擠幾滴眼淚,與孟公公同悲,怎奈眼眶兒不爭氣,澀澀的來不了半點潮潤,只得搶著表態:「公公放心,您老人家發個話兒,這件事兒該如何去做,小的們就是粉身碎骨,也在所不辭!」

「好!」孟沖點頭道:「宮門馬上就要開了,你們便衝出去,趁著弔唁的人沒來之前這個空當,二話不說,把裡面的那些喪門玩意砸個稀巴爛!然後原路撤回來,一刻不停往北跑,在玄武門口,可以領到每人五十兩銀子,然後你們就跟著那人出宮,去通州坐船到南京避上一年,等風頭一過再榮歸故里,到時候統統加官晉級!」

太監們先是讓他撩撥的熱血沸騰,現在又被誘惑的眼冒金光,看著大門緩緩開啟,便要嗷嗷叫著衝出去。

「還有最後一樁!」孟沖陰聲道:「今日這事兒,是你們看不忿,自發去給皇上出氣的,跟劉公公沒關係,更跟我沒關係,要是誰敢胡說八道,哼哼!東廠和提刑司的兄弟,是不會放過你們的!」

「聽清楚了嗎?!」劉公公覺著孟沖廢話半天,就這句最關鍵,於是尖喝一聲道。

「清楚了!」

「去吧!」

中軍的太監都穿著釘靴,跑起來就像一隻只鐵蹄,從洞開的皇極門密集地踏了出去,門前廣場的地面都被踏得顫動了。

在歐陽一敬和凌儒驚恐的目光中,太監們擁進了歸極門,按照早先的布置分作兩隊,一隊專門找人,見人就打,另一隊則把靈棚拆掉,挽幛扯下、白幡撕掉。轉眼間,一片哀思氣氛的六科廊,便一片狼藉……

可憐那些言官,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,就被打倒在地,有些人頭上臉上流出了鮮血,看上去十分慘重。

歐陽一敬是第一個驚醒過來的,立刻高聲道:「誰叫你們打人的?住手!快住手!」說著去拉一個正在毆打言官的太監,厲聲道:「還敢打!」

「打的就是你!」那人回身就是一拳,把他擊倒在地,然後猛踹起來。

※※※※

慘叫聲在肅穆的皇宮上空傳出老遠,即使遙遙相對的文淵閣中,都聽得十分真切。

正在議事的閣老們聞言變色,一個個臉色發白道:「怎麼了,怎麼了?」

「出大事了,鬧出大事了!」一個司值郎不顧規矩闖了進來,一臉惶急道:「元翁,太監們在毆打言官們!」

「什麼!」徐階霍得站起來,又因為起身太猛,眩暈了一下,邊上的次輔李春芳趕緊扶住道:「元翁,當心身體。」

「快,扶我過去。」徐階已經大急,晃悠著往外走去,張居正趕緊挨在另一邊,和李春芳一起攙他出去。

沈默和陳以勤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,便默不作聲的跟著出去了。

看到內閣大臣從會極門出來,在外面望風的太監,便吹響了銅哨。

「扯呼……」那些行兇的、打砸的太監立刻停了,蜂擁退出歸極門,在閣老們的眼皮子底下,跑回了皇極門內,消失在內宮之中。

「猖狂、太猖狂了……」徐階氣得直哆嗦,但也拿他們沒辦法,只好先去六科廊看看情況。

進去一看,便見靈幡、挽幔、白紗被扯了一地,白花花的看著十分凄慘。但更凄慘的是那些被打倒在地的言官,有些在呻吟,有些已經昏厥了過去,一個個鼻青臉腫、身上血跡斑斑,形狀凄慘無比。

「造孽啊……」望著這凄慘的一幕,徐階彷彿回到了嘉靖時代,不禁雙目垂淚道:「天子腳下,皇城之內,那些人怎會如此瘋狂啊?」

「元翁,先別說這些了。」張居正小聲道:「救人要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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