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六十九章 中秋之亂(中)

司禮監值房內,只有四位秉筆大太監,卻看不見老總管陳宏的身影。對於這位這位半道殺出來的老祖宗,四個大太監很是排斥,陽奉陰違不說,言語間也沒有半分尊敬。老祖宗也不跟他們計較,沒事兒不在值房露面,住在自己的小花園裡頤養天年。

此時,孟沖和滕祥兩個,像掉了魂兒似的坐卧不安,另兩個秉筆太監雖不時假假的安慰幾句,但怎麼看都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。

馮保一進來,兩人騰地站起來,巴望著救星公公道:「主子歇了?」

這一年來,任乾清宮管事牌子,居移氣、養移體,馮保的心性大有長進,看看兩人,嘆口氣道:「你們乾的這叫什麼事兒啊。」說著走進大廳。

兩人趕緊一個搬凳子,一個倒茶,殷勤備至道:「姓沈的向主子告刁狀了?」

「不興這麼說沈閣老的。」馮保皺眉道:「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,二位恐怕就得換個地方待了。」說著「一臉你們太不爭氣」道:「咱們裕邸舊人,哪個不知道沈閣老和皇上亦師亦友?現在高閣老去了,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寶貝疙瘩,你們卻還要招惹他。」

「可是……派監軍的事兒,可是皇上最上心的。」滕祥目光閃爍道:「主子再仁厚,也不可能撒手軍權,就算是沈閣老,也不能夠改變這點吧。」這是他策劃此事的倚仗,滿以為就算有些出格,皇帝也一定會庇護的。

「誰說沈閣老不同意監軍了?」馮保斜歪著頭望天道:「他那顆七竅玲瓏心,怎會不知道那是為臣者的禁區,當然不會阻止了……」頓一頓,見兩人一臉驚喜,他又揶揄道:「但他可以往裡面摻沙子。」

「摻沙子?」兩人眼睛瞪得溜圓道。

馮保便將沈默向隆慶提出的那三條,講給兩人知道……對太監來說,皇帝無秘密。

「啊……」滕祥和孟沖對望一眼,都看到對方臉上的三分僥倖、七分失望,滕祥失聲道:「要是這樣,那還有什麼搞頭?」是啊,人數被嚴格限制,權力被嚴格限制,還有御史時刻盯著,想借親疏有別,在皇帝面前告刁狀,人家還有一次面陳的機會。除非皇帝昏庸,可以視軍旅如兒戲,否則想插手軍事,大撈油水,怕是實在太難太難了。

「我說句話,兩位別不愛聽,若是你們當初先和我商量一下,咱家肯定會讓你們先去跟沈閣老談談。」馮保修長白皙的手指,輕輕捋順袍邊的一絲褶皺,道:「你們能贏葛守禮和雷禮,不是因為你們的本事大,而是靠著皇上的聖眷。但在沈閣老這裡,這一招就不好使了,他的聖眷,比你們二位加起來,都只高不低。」頓一頓,神秘兮兮道:「沈閣老上午剛阻斷了廷杖,晚上皇上就請他全家進宮,一起過中秋,這意味著什麼?」

意味著什麼?太監們一時想不透徹,但至少能說明,皇帝一點也沒因為今日之事,生他的氣,反而顯得愈加親密……說不定,就是在警告他們這些宦官,不要看不清狀況,亂咬一氣。

經馮保這一番說教,滕祥和孟沖終於認識到,和沈默斗下去,是沒有好結果的。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,不再打從軍中撈錢的主意。原先準備派去監軍的親信,也都換成了些看不順眼的傢伙,任其自生自滅。

其實若任性為之,馮保一定會挑唆他倆跟沈默作對,然後自己再幫著沈默把這兩人滅了,好榮登司禮監的寶座。但是他對那個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監十分忌憚,那成了精的老東西,肯定通過眼線,暗中監視著宮中的一舉一動,司禮監里的談話,更是逃不過他的耳目。

那老東西才是隆慶最相信的心腹,若是自己從中挑事兒,給他留下個陰險的印象,再向皇帝說自己兩句壞話,恐怕非但司禮監無望,連乾清宮主事牌子都干不下去了。

但馮保有高人指點,學會了「借力打力」的法子,他相信那陳宏飽受白眼,不可能不報復,現在引而不發,是為了到時候一擊致命,自己只要表現出識大體、顧大局的態度,再和那老太監搞好關係,將來他清理門戶時,司禮監里空出的椅子,必然有自己的一把。再說那老頭也幹不了幾年,到時候還不是自己的天下?

借他人之手來剪除政敵,可以保全自己的名聲,這是那位外援告訴他的道理。

※※※※

丰台大營。

沈默這次來丰台,一是視察練兵,二是為安撫戚繼光而來。

對於前一項,沈默一點也不擔心,在熱火朝天的軍營里簡單一轉,便打發一班文武隨員下到各營去調研,自己則戚繼光的陪同下,來到了總理府院內。

「時間倉促,有些簡陋,你就先將就些吧。」沈默看看風格簡樸的總理府,笑著對戚繼光道。

「已經非常好了,感謝大人關照。」戚繼光恭聲道。

「哎,謝什麼,到裡邊再看看。」沈默有些心虛的笑著,和戚繼光一同進了大廳。

大廳中十分寬敞,中間放著一張桌案,案後有一把太師椅。四周放有椅子、茶几、壁櫥等物,因為擺設過於簡單,甚至顯得空蕩蕩的。

「剛剛搬過來,還未來得及布置。」戚繼光歉意道:「還請大人海涵。」

「行了,咱倆誰都別客套了。」沈默看看他,大刀金馬的坐在太師椅上,頗有幾分豪氣道:「來了軍營,就得有軍人的豪氣!來吧,有什麼意見,都擺到檯面上吧!」

見沈閣老比自己都急,戚繼光有些訝異,他卻不知,人家還得趕著回去赴宴呢。

但這終歸是好事兒,戚繼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,正襟危坐道:「末將有件事,不知該問不該問?」

「有話直說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我就是來答疑解惑的。」

戚繼光便不客氣道:「我在奏疏中,向朝廷提出練兵十萬,而兵部卻只給了五萬名額;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訓練,而兵部卻要從老營中,抽取四萬訓練;我提出調浙兵兩萬,而朝廷卻只給一萬。末將請問大人,您一下降低要求,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戰力嗎?」

「呵呵,原來是為這個啊。」沈默端起茶盞,潤了潤喉嚨,溫聲道:「元敬,我倆相交莫逆,便跟你實話實說,按照內閣的意思,是只練三萬人的,是我在會上拍桌子紅了臉,才多賴上兩萬的。」

「不是說好了十萬嗎?」戚繼光不甘道。

「我那是漫天要價,人家總要坐地還錢吧?」沈默笑著安慰他道:「眾所周知,能練出十萬精兵,必然可以大大加強邊防力量,這一點誰都希望能夠實現。」頓一頓,看著戚繼光道:「但是元敬啊,朝廷沒錢啊。一個募兵的軍餉,要相當於三個世兵,如果按照你說的,招募新兵五萬,按最低標準,每人每月給一兩六錢銀子,一年就要百多萬兩,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哇!現在朝綱不振,國庫空虛,朝廷是根本無力支付的。所以內閣認為這個要求是『求望太過,志意太侈』。」

「那,說好的三萬老營官兵,為何又增加一萬?」戚繼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:「難道也是為了省錢?」

「這是沒辦法的。」沈默一臉苦笑道:「本來說好了屯田和軍工廠,分流七萬老營兵,但是……結果不如人意,能追回的屯田畝數太少,軍工廠也不是一時能夠建成。更何況,許多人還不願意去下那份力,整日去勛貴家裡鬧,勛貴便去兵部、甚至去內閣找,弄來弄去,只好請你矬子里拔將軍,再多選一萬罷。」

「那兩萬浙兵,為何變成一萬了呢?」戚繼光又問道。他雖然知道,這裡面肯定有數不清的利益交換和妥協,但當親耳聽到後,還是一嘴的苦澀。

「這個原因更複雜,南兵北調,朝廷是顧慮重重。」沈默緩緩道:「因為這些客兵到來,能不能跟老營兵和平相處、會不會不聽朝廷號令,還是只聽令於他們的將領,這些都需要時間檢驗,否則不會放心。」說著輕嘆一聲道:「其實按照內閣的意思,連這一萬都不給的,是我死乞白賴才蹭上的,還又搭上了一萬老營兵。」
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戚繼光失望道。

「元敬,其實這也是常情。」沈默表情淡定道:「京畿之地,朝廷怎會容許一個武將,完全掌握十萬精兵呢?恐怕在很多人眼裡,對朝廷的威脅將不亞於入犯的韃靼。所以就是五萬士兵,也不允許招募,而是要從根正苗紅的世兵中選取。」

「大人。」戚繼光急了:「末將一片忠心……」

「不要著急。」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:「舉朝誰不知道,你戚繼光對朝廷忠貞不二,一心保國安民。但是,朝廷必須防患於未然,也是誰也無法反對的。我們無力改變現實,只有面對現實。況且也不是實現不了,只是降低要求,分兩步走,這樣雖然慢些,總比步子太大扯著蛋強吧……」

「嗤……」這麼嚴肅的交談,讓沈默一句打諢,戚繼光就笑場了,但也把緊張的氣氛驅散,終於理解地點頭道:「想不到朝廷是這樣複雜,我戚繼光不是一味偏執、不顧全局之人,此事全憑大人安排。」但眉頭的憂色難去道:「只是這樣一來,我們原先的計畫,不就難以實現了嗎?」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