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中秋之亂(上)

舉了一圈的例子,沈默為何獨獨漏過了最有說服力的陳洪?這正說明他政治上的成熟,因為朝廷從未承認過先帝南巡時遭遇叛亂,陳洪的罪名自然也不該擺上檯面。但此事所去不遠,隆慶在那段時間也是擔驚受怕到了極點,讓沈默這麼一說,怎能不想到陳公公的音容笑貌呢?

自古有訓,曰「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言逆耳利於行」,然而實際經驗告訴我們,良藥不一定苦口,忠言亦未必逆耳。道理淺顯,人總是愛聞讚美之辭,褒揚之話,卻不願聽聞貶斥之語、逆耳之言。這是人生而俱有的特性,尤其是對心智不堅定,沒有大氣魄者,更是如此……比如隆慶皇帝,就是其中之一。

然而,對於先天有些遲鈍的皇帝來說,太講究勸諫的藝術,甚至藝術到難以讓對方理解,講不清要害,卻又很難見成效。該說的話還是必須說明白,所以沈默借著下棋,先讓隆慶開心,然後再借著一步昏招引申出去,告訴皇帝並不是身邊的人,就一定是可靠的。

聽了沈默的話,隆慶低頭尋思良久,方才道:「沈師傅是在說朕,不該什麼都聽近侍者的嗎?」

「兼聽則明、偏信則暗,皇上最近確實對外廷有些疏遠了。」沈默輕嘆道。

「可是你也看到,他們是怎樣欺負朕的!」隆慶突然拿起一枚「砲」,面色微微漲紅,有些激動道:「都說朕是口含天憲,乾綱獨斷!可真是這樣嗎?未盡然!朝堂上,他們一個個口若懸河、滔滔不絕,甚至公然對罵,完全不把朕放在眼裡!朕一開口說話,不管好壞,一定會被他們引經據典的橫加指責。既然如此,那我就不說話了,看你們還能怎麼樣?」

「沒想到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罵法!」隆慶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,今天終於得以發泄道:「他們又嚴厲指責朕臨朝淵默、心不在焉,長此以往,必然大權旁落!這真是讓人無路可投了——朕都不說話了,讓他們去罵街,竟然還是鬧到了我的頭上,說話也罵,不說話也罵,到底要朕怎麼樣?」說到這,隆慶都要痛苦的掉下淚來了,死死捏著那枚棋子道:「朕這個皇帝當得窩囊啊,想給妃子們買點首飾做禮物,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,然而戶部尚書卻一口回絕,說你買可以,我不出錢!」

「朕是一文錢沒撈著,還惹了一身臊,言官們不知從哪裡知道了這個消息,紛紛上書彈劾朕這是奢侈浪費的亡國之舉!」隆慶眼圈通紅道:「他們貪污受賄,不亦樂乎,卻非要朕做個清心寡欲的古來賢君,這算什麼為臣之道?!」

「若不是有你從南洋找的銀子,朕怕到現在還沒錢給妃子們置購首飾呢……」隆慶委屈的要掉下淚來:「不給錢也就罷了,畢竟這也算是為國節約。然而朕想回去裕邸懷舊、去京郊散心遊玩,他們卻以安全為由,阻止朕出宮門一步,大有把我當豬崽圈養起來的勢頭!甚至,連宮闈私事也要拿出來,堂而皇之地論上一論,正氣凜然地講些道理。想這班浩氣凜然、憂國憂民的言官,放著諸多政事的弊端不去關注,偏將目光聚焦於朕的家長里短,說三道四,這般與村婦何異?」

沈默知道隆慶情緒正激動,所以什麼也不說,只是安靜地坐聽。

「但這些都是小事,朕以國家為重,都能忍耐。」隆慶深深呼吸幾次,平復下心情道:「可他們真的也以國為重嗎?朕對裕邸幾位師傅可是十分了解,尤其是高師傅,朕深知他的大才大德,對他是絕對的信任,然而他竟然在沒有什麼過錯,更沒有有犯國法,竟被那些人群起攻訐,不死不休;郭閣老清正的大名,朕在裕邸時便深有耳聞,卻也被他們沒有底線的潑污,結果雙雙黯然下野……」說著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扔,沉聲道:「朕懷疑他們,已經成為某些人排除異己的工具了!」

沈默背後一陣冷風吹過,他感覺渾身毛孔倒豎,那顆處亂不驚的大心臟怦怦跳動起來……原來皇帝對言官和徐閣老,已經到了怨念深重的程度!

面色瞬間數變,沈默很快恢複平靜道:「確實有些言官立身不正、嘩眾取寵,但皇上也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,太祖皇帝授重權予言官,命其上可規諫皇帝、糾察百官,下可巡視、按察地方吏治軍政,可以說從國家大事到社會生活,都在言官的監察和言事範圍之內,他們甚至可以風聞奏事,而不受追究!聖祖英明遠見,所思所想都是為了大明的長治久安,為了他的子孫後代能江山永固,皇上,您覺著自己比太祖若何?」

「米粒之珠安敢與皓月爭輝?」說到自己的老祖宗,隆慶坐直了身子,道:「太祖皇帝的設置,當然是為兒孫好了。」

「皇上能如此理解,想必太祖在天之靈,也會無比欣慰的。」沈默正色道:「他老人家為了使其勝任,規定朝廷選擇言官,一是必國而忘家,忠而忘身;二是必須正派剛直,介直敢言;三是學識突出,通曉政務。除此之外,還須具備一定的仕途經歷,歷練穩重,甚至對年齡、出身都有嚴格的要求,就是為了選出忠耿幹練之臣,操此監察重柄,為陛下看好家業啊!」

隆慶終於動容了,他被厭惡迷住了心頭,一直以為言官是群一無是處的綠豆蠅,現在拋去成見一想,國家確實離不開他們。

見皇帝陷入沉思,沈默也不著急,輕啜著微涼的茶水,靜等他自己想明白。

※※※※

良久,隆慶終於定下神,聲音有些沙啞道:「朕確實有些不對。」

「言官們錯的地方更多。」沈默趕緊為皇帝挽回顏面道:「因為歷史原因,科道也是良莠不齊,許多沽名釣譽、狗苟鑽營之輩,也混了進來。為了出名,為了討好,他們玷污了言官的莊嚴與神聖,必須要凈化一番才行。」

聽了這話,隆慶心裡舒服多了,望著沈默道:「朕要是有沈師傅一半,哪會搞成現在這滿地雞毛?」

「皇上要折殺微臣了。」沈默哪敢接受這份讚譽:「皇上簡穆克己,有文帝之德,臣能生逢明主,實乃最大幸事。」

「那今天這事情怎麼辦?」隆慶重又高興起來,道:「朕全聽沈師傅的。」

「皇上的威嚴重要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那石星既然打了,他就是錯了……以藐視君上的罪名把他降職外放吧。」

「善。」隆慶覺著這個順耳啊,他還擔心沈師傅會偏袒那些言官呢。又問道:「那……監軍的事兒該如何處理?」頓一下,小聲道:「太祖爺編的《會典》里,確實是有中官監軍的。」

「嗯……」沈默知道,只要是個皇帝,就不可能對兵權放任自流,也許自己可以一時打消他這個念頭,但隨著隆慶御極的年月增長,他還會再次萌生這種想法,到那時誰也無法改變,且他還會因為今日之事,對自己產生猜忌。

和兩代帝王打了十餘年交道,沈默如果還看不清皇帝是種什麼樣的生物,那他得多重的左傾幼稚病呀?

其實宦官乃是皇權的派生物,他們並不像文官那樣,擁有獨立的人格,可完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。所謂的宦官弄權、濫權、專權、貪賄、搜刮、盤剝……等等原罪,不過是皇權的負面延伸,他們是皇帝原始慾望的實現者和替罪羊,儘管他們有時也會失控,甚至會反噬,但皇帝還是更願意相信這些自幼長久陪伴他們的太監。因為比起那些滿腹孔孟子曰、滿口仁義道德的大臣來,他們更體貼、更能無原則的逢迎皇帝,讓皇帝感到快樂,這就足夠了。

只有像先帝那樣,真正見識過正德年間的閹禍的皇帝,才會對太監一直保持警覺,而隆慶這種心軟面軟耳根更軟的主兒,從哪方面看,都是太監們的樂土。想把他們徹底擊敗,幾乎難比登天……至少在這個微妙的時期,沈默還需要依仗宮裡一二,所以更不會把他們往死里得罪了。

心念電轉間,沈默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。

※※※※

見沈默沉默不語,隆慶以為他是反對的,便頗為不安道:「其實這都是他們給朕出的主意,師傅要是不喜,朕就不派監軍了。」

「呵呵,皇上誤會了。」沈默趕緊搖頭道:「臣在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,既能避免其害,又能讓皇上安心。」

「宦官監軍的害處很大嗎?」隆慶惴惴問道,畢竟他也只是憑本能,覺著還是用宦官更放心。

「宦官掌軍有五弊——占役買閑、侵蝕軍實、避敵殃民、扼制大將、謊報軍功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這都是敗壞軍紀,侵蝕軍力的惡疾。如果皇上想見到大明重振二祖雄風,不再每年都聽到戒嚴的警鐘的話,就必須避免這五條。」

「哦……」隆慶面色凝重起來,他自從當上皇帝以來,唯一一次出京,便是去祭陵。那是他與徐階的交鋒中,為數不多的一次勝利,還是因為百善孝為先,徐階不好阻止。但徐階還是看穿了他的畫皮,知道皇帝其實想要拜陵,無非是做了一年的皇帝,沒能出過皇宮,實在悶得慌,於是以拜陵為借口出去巡遊玩玩而已。便說皇上拜陵可以,但是不可以藉此在途中巡遊,否則就是對列位祖宗的不敬。隆慶雖然心中叫苦,但是也沒理由反駁,畢竟那會顯得自己,對列位祖先不夠誠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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