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六十章 海風(中)

天漆黑,烏雲滾滾,海漆黑,惡浪滔天。暴風驟雨席捲著茫茫的海面,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浪,用那驚天動地的聲音,宣告著大自然的無上威力!在這無邊無際、如湯如沸的海面上,有一支船隊在奮力地掙扎著。這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龐然大物,此刻卻顯得那麼單薄渺小,那麼不堪一擊,彷彿一個巨浪撲過來,就能輕易將他們捲入滾滾波濤一般。

然而你若有一雙明察秋毫的慧眼,就會發現這些海船雖在巨浪中搖搖欲墜、岌岌可危,然而他們並未在這無比淫威下束手待斃,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長的指揮下,豁出了性命與這狂風暴雨搏鬥!

甚至他們之間的聯繫,也並未被這無邊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斷,每一艘船上都有專門的瞭望手,用千里鏡緊緊盯著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,數著那裡的亮點變化,將艦隊頭領的命令,第一時間傳達給各自的船長。總之,為了應付各種順利和不順利的情況,他們有一整套夜間信號語言,就是通過這些亮點傳達到每一艘船上。

每一個亮點,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油紙燈籠,燈籠里是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炬;每個火炬的後面,分別固定著一個金屬制的拋物面反射鏡,如果是晴天,能輕易將光線傳送到三十里外。但現在風雨太大,視線本就極差,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,也必須要用燈籠罩住。如此光芒頓斂,不到平時的十分之一,必須要用千里鏡才能勉強看到幾里外的旗艦。

這種惡劣的條件下,是最考驗船隊指揮者能力的時候,他必須將風向、風速、洋流、雨量,以及船隊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別,全都瞭然於胸、綜合判斷,不斷改變船隊的航向和航速,才能使船隊避開最兇險的風浪,又使後面的船不至於掉隊……在這茫茫大洋之上,只要一隻船掉了隊,對於船隊來說,它就丟失在沒有航路、茫茫無邊的海洋里了。

此時此刻,船隊全體的生死,就全在那旗艦的船長手中。借著氣死風燈的光線,能看到他的年紀不大,應該不會超過三十歲。雖然甲板劇烈的顛簸,他卻仍然紋絲不動的站在那裡,緊緊抿著嘴唇,目光堅毅的盯著前方,顯現出一種遠超年齡的成熟堅定。

這時,風暴來勢更大了,海上巨浪滔天,不一會兒就向他們的船撲來一次,浪頭卷過,船身便劇烈的搖晃,甚至發出了令人牙齒髮顫的呻吟聲,就連經驗最豐富的水手,也露出膽怯的神情。大副和水手長來到船長室,請求年青的船長砍掉前桅,否則翻船的可能性極大。

但那船長拒絕了他們的請求,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轉舵,側順風航行……這是絕大的冒險,因為一旦如此,就等於將控制權交出,由狂風決定他們會被吹向哪裡。一旦偏離了航線,觸礁、失散、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,導致船毀人亡,這都是不可預知的。

副手們勸他再考慮一下,如果砍掉桅杆,把前後的千斤石系入海中,至少可以讓船穩一些。

「愚蠢,我們的船雖然堅固,但因載重太大,吃水太深,若慢下來硬捱颶風浪涌,船體肯定承受不了!」船長終於變了臉色,猛然拔出佩劍,朝下狠狠地一揮,斬釘截鐵道:「休得再言,傳我的命令!敢抗命者,斬立決!」

這時一個穿著山文甲的將軍,也重重點頭道:「服從船長的命令吧!」

見地位最高的兩個人意見一致了,眾人知道無可更改,只好面如土色的轉身,搖搖晃晃地出了船艙。

看到旗艦上發出的信號,其餘船上的船長難以置信,全都認為那人瘋了。但旗艦已經調整航向,陡然加速向西南駛去,根本不給他們思考時間。為了避免掉隊,只好一邊大聲咒罵著,一邊也下令轉舵跟隨而去。

噼啪——天空中划過一道閃電,照亮漆黑的蒼穹,但見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,側順著颱風風向,劈波斬浪,向著西南方向迅猛前進,前進,前進進——在強大的風力下,人力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,雖然甲板上的水手們,仍在水手長的指揮下,將一條條纜繩綁紮固定,雖然大副已經帶人把輔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,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,這也只是杯水車薪……還是要看這颱風,究竟會把他們帶到哪裡去——

所有人都在虔誠的祈禱,媽祖娘娘、觀音菩薩、聖母瑪利亞保佑啊!老天爺饒恕我們吧!

在這段暗無天日的煎熬中,那年青的船長,始終保持著標槍般的挺立,臉上更沒有一絲慌亂。水手們一抬頭,都會看到他沉著冷靜,穩如泰山的身姿,心裡也就不那麼慌了,暗道:「看來能逃過這一劫……」

不知過了多久,雖然風仍在吼,浪仍在嘯,滿天的烏雲仍籠罩著四周,但每個人都明顯感覺到,已經離危險越來越遠了。因為咆哮的海浪漸漸減弱了,怒吼的颱風也小了不少,雖然仍舊波濤洶湧,也還下著雨,但他們都能看出來,已經逐漸離開危險區域了。

「媽祖娘娘顯靈了!」「哈利路亞!」「阿彌陀佛……」水手們紛紛跪倒在甲板上,向各自的信仰磕頭謝恩。

「其實他們真該感謝的是你。」那穿著山文甲的將軍,走到終於表情放鬆的船長身邊道:「看來你是對的。」

「先幫我解開。」船長齜牙咧嘴道,原來他把自己綁在了立柱上,怪不得能站那麼穩。

「不過我還是很好奇。」那將軍一邊給他解開繩索,扶他坐在椅子上,一邊問道:「你決定順風行使,到底是有信心,還是碰運氣。」

「咱不會拿兩千多人的性命開玩笑。」船長一邊揉著酸麻的腰背,一邊酷酷道:「遇上颶風躲不開,船千萬不能停下來,只有從順風半圓通過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順著風就能逃出去?」那將軍還是不解道:「萬一被卷進去怎麼辦?」

「見得浪多了,就知道這玩意兒也有脾氣可摸。」船長道:「這種颶風是有風眼的,從南往北打著旋,風眼正北方刮西風。」說著逆時針比劃個圈道:「然後依此是西北風、北風、東風、東南風、南風、西南風……我觀察它向正北移動,自然該保持在它的順風邊,而又與風眼移動方向相背的位置,這樣就可以側順風航行,逐漸離開颶風了。」

「算了……」那將軍聽得暈暈乎乎,哪能弄明白那些東西南北風,只好放棄道:「只要脫離危險就行。」

「還不敢說那麼早,風眼要是改變方向,我們就徹底沒救了。」望著已經鬆弛下來的水手,那船長淡淡道。

「……」那將軍鬱悶道:「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。」

「你還是繼續祈禱,咱們能順利到呂宋吧。」船長閉上眼,不一會兒,竟發出細長的鼾聲。

※※※※

當船長一覺醒來,東方已是霞光萬道,風徹底停了,天空一片湛藍,大海恢複了平靜的碧綠色。

伸個懶腰站起來,船長走到瞭望台上,眺望著船尾方向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五艘海船全都在,他終於放下心來。接受水手們的歡呼後,便示意他們抓緊時間清理甲板、修補破損,以迎接下一次風浪。自己則倒一杯西洋威士忌,倚著欄杆,望著煙波浩渺的海面,呼吸著馨人肺腑的海風,心中輕聲道:「活著真好……」

這一刻,他回想起十年前,自己第一次離開家鄉,去澳門討生活的那個下午,那時自己還沒有大號,只有個小名叫阿鳳。

原先的澳門只是個叫濠鏡澳的小漁村,因其有南北二灣,規圓如蚝殼……也叫「蚝鏡」而得名。聽人說,是那些佛朗機人跟官府把這裡租下後,才有了「澳門」這個好聽的名字。

又何止是地名改變了呢,原先的小漁村也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,是高大的房屋、寬闊的道路和擁擠的街道,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生意人。許多來自天邊異國的奇裝異服、長相奇怪的異族人,帶著奇怪的味道,和數不清的珍奇發明來到這裡,用自己的新鮮玩意兒,換走柔軟光潔的絲綢、清香誘人的茶葉,以及薄如蟬翼的精美陶瓷……

那天的陽光帶著亞熱帶特有的鹹味,照在他尚顯稚嫩的臉上,那雙年輕而好奇的眼睛,卻眨也不眨,唯恐露看了這光怪陸離的世界。但當他來到碼頭上,站在那高大海船的陰影里,仰頭望著遮住了天的船舷,和頂住了天的桅杆,眼裡終於再沒有其它。

他忍不住伸出手去,撫摸那粗糙的纜繩,心也猛烈地跳動著,一個強烈的預感迸發出來,這就是自己此生的歸宿了。這一年他十七歲,從潮州饒平老家,來到澳門的十六浦碼頭,走上最大的一艘海船,當上了一名最低級的水手,同時也有了自己的大號——李奔馬,這個很快就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。

起先見習水手李奔馬職業生涯十分普通,每天洗甲板、拉纜繩、刷油漆,還捎帶著給頭頭兒們倒洗腳水,如果這樣下去,他也就按部就班的幹下去,熬十年成為水手長或者大副,或者還達不到。但時代沒有給他按部就班的機會。當時倭寇與朝廷的戰爭,已經到了白熱化,正常的生意根本進行不下去,而且徐海、陳東、葉麻子等人在浙東的節節勝利,使海商們看到了更好的發財機會——如果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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