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五十九章 海風(上)

「還是元輔說的,要讓大家都能接受。」對方已經讓了步,沈默也把語氣放緩道:「內閣的要求是,京營必須刷新振作,有即戰之力。國公也該知道,從嘉靖四十年,東南倭患消除後,朝廷邊防的重心北移,該到了解決蒙古人的時候。要達到這一目標,只靠邊軍是做不到的,必須恢複京軍的戰力,兩隻拳頭一齊揮出,才有可能打得過蒙古人。」

「這跟勛貴們的利益是不衝突的。」沈默望著徐延德,繼續道:「歷史早已證明,京軍強大,則勛貴勢大,京軍弱小,則勛貴式微,相信箇中滋味,你們比我體會要深。」

「大人看的很明白啊,確實是這個理。」徐延德不由點頭,嘴角又掛起絲苦笑道:「可是,從來只有『架起鍋子煮白米,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』,大道理誰都懂的,可誰能保證,放棄眼前的利益,不會賠了夫人又折兵?」頓一頓道:「退一萬步說,世家勛貴們再不往軍隊里伸手,吃糠咽菜,日子總是能過去下的。但是那些老弱病殘,被淘汰下來的官兵怎麼辦?」

說到這兒,徐延德的語氣沉重起來,真的動了感情道:「太祖皇帝英明,不是我們這些後輩子民敢非議的,但我還是要說,這軍戶制度實在是太扯淡了……一世為軍戶,世世就都要當兵,不允許干別的。說起來有些悲哀,但其實是當兵的幸事。因為這個世道崇尚的,是你們這樣儀錶安詳、辯才無礙、口若懸河、引經據典的讀書人。而為國家出生入死、流血犧牲的官兵們,卻被蔑稱為『丘八』,將領們即使出生入死,屢建奇功,其得到的,也未必抵得上一篇酸腐的之乎者也!」

見父親的話已經多有冒犯,徐文璧連連咳嗽,提醒他別忘了對面做的什麼人。沈默卻沉聲道:「讓國公爺說吧,這話憋在心裡很多年了吧。」

「是啊,我想不通。」徐延德老臉上流露出濃重的悲哀道:「為什麼將士們拿生命保衛的這個國家,卻把他們當成最下賤的一群人?拒絕他們融入,更不會給他們尊重?」

這問題讓沈默呼吸困難,雖然他辯才無礙,但在殘酷的事實面前,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:「朝廷不也開了衛學,允許每戶有一個子弟讀書嗎?」

「是啊,皇恩浩蕩,但杯水車薪,於事無補!」徐延德搖頭道:「再說中舉有多難?衛學的教學水平又低,一年也出不了幾個舉人,更不要說進士了。」

沈默其實是認識幾個祖上是軍戶的進士的,比如吳兌,再比如……張居正。但也不能用以否定老頭兒,因為畢竟軍戶中能冒出頭的實在太少,而且一旦考中,也就脫離了軍戶的身份,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了。事實上,這些人都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,若不是對他倆知根知底,沈默也不知道他們的出身。又怎能奢求他們,為軍戶說話呢?

就整體而言,軍戶的社會地位低下,能出頭的極少,為他們說話的更是沒有,這是毋庸置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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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話說回來,這種地位、這種境遇,能當一輩子兵,也算他們的福分。只有在軍隊里,他們才有歸屬,才有飯吃,才能覺著自己還有用。」徐延德的聲音,帶著濃重的悲哀:「可現在朝廷說,要重新整編,要裁汰不合格者。大人啊,您想過他們離開軍營,還能幹什麼嗎?」這時候,一位國公的思想深度終於盡顯無遺:「一個士兵退伍還鄉,就等於增加一個無業游民,因為他在軍隊里所學的一切,和養成的起居習慣,已經難於再度適應普通百姓的生活,只能給民間增加不穩的因素。」

「軍官退伍以後,所引起的問題更為嚴重。在別的朝代,一個退伍軍官通常都受到相當的尊敬,會被任命為里長、鄉長,或者協助地方官管理民政,這以他們的經驗來說,完全可以仍愉快的勝任。然而現實是,我們的軍官在行伍中所培養的嚴格和紀律,認真和精確,以及一切優良的素質,在民間統統不受重視,反而會被視為異類和怪物,格格不入。」

「所以大人啊,不把這些問題解決好,恕我們不能答應。」定國公徐延德說完了一番長篇大論後,定定望著沈默道。

說白了,就是世家、軍官和士兵的利益都要保證,如果換成一般官員,也許會沒有準備,有兩世經驗的沈默,怎會不知道退伍官兵安置重要性呢?所以在來之前,他便已胸有成竹了。滿臉感動地回望著定國公道:「公爺宅心仁厚、老成謀國,有您這樣的國公爺,真是大明和皇上的福分啊。」潛台詞是,我們可以不追究你的責任,不過這樣說來,就順耳多了。

果然徐家父子的表情,頓時輕鬆了三分。

「請放心,朝廷是負責任的。您說的問題,內閣都考慮到了。現在有個初步的草案,您可參詳一下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首先,京營精簡整編,這是不可改變的了!但是方法可以變通。」定下底線後,他接著道:「比如由京營內部舉行初選,兵部和練兵總理不干涉。他們只針對京營的推薦進行複選,您看如何?」

這雖然像是脫褲子放屁,但絕不是多此一舉,因為這是在保證,內閣將不會審核京營的花名冊。這樣一來他們最擔心的,虛報空額、冒名頂替等罪行,將會被朝廷放過。

徐家父子的表情又放鬆了三分,至此全都是好消息,但他們知道,要真是這樣的話,沈默哪還用親自跑一趟?有道是「夜貓子進宅、好事兒不來」,甜棗之後必有苦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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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至於未被選中的官兵,他們還會是朝廷的人。」沈默平淡的道出,將改變千萬人命運的決定:「但將退出一線的戰鬥序列,往後勤分流。」

「怎麼講?」徐延德歇了一會兒,重又精神起來。

「有兩個方向可選,一是屯田,而是兵工。」沈默道:「有道是『術業有專攻』,以後的軍隊,將不會再既種田又操練,作戰部隊脫產,屯田部隊不再有戰鬥任務,只進行低限度的訓練。」頓一頓道:「同樣道理,軍工部隊也將專職生產軍械,不會有別的任務。」

「……」徐延德沉默許久,才憋出一句道:「這是要改變祖制……」

「哪裡有,軍隊的職責沒有任何改變,只是細化分工了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洪武爺時的軍隊,南征北戰、橫掃群雄,戰力天下第一。要說祖制,這才是祖制;恢複軍隊的戰鬥力,才是真正的遵守祖制!」

「呵呵,咱說不過大人。」徐延德乾笑道:「但是敢問大人,屯田的田從哪出?軍工廠又準備怎麼建?」

「已經查閱過了,京營有屯田二十萬頃,朝廷將採取新型屯田方式,把土地分到每戶,提供種子農具,所產糧食對半分,相信官兵們會很高興的。」沈默道:「至於兵工廠,將撥款在合適地點建造大型軍事生產基地,需要有組織的勞動力,不下三萬人,足以安置落選官兵了。」

「……」徐延德的臉色有些發白,艱難道:「您不是開玩笑吧……」

「這話說的。」沈默臉上的笑容漸消道:「我像在開玩笑嗎?」如今戚繼光已經重掌戰力最強的神機營,並打開軍火庫,全營荷槍實彈,沈默已經不怕任何人明著作對了,他這次來,其實是先禮後兵,希望用真誠的溝通,盡量減少整改過程中的摩擦而已。

了解到沈默的決心,徐延德這次是真亂了……那些屯田,早就被他們上上下下,侵佔個七七八八了;至於建兵工總廠,豈不是要斷了那些小作坊的命根兒?哪一樣都是要割他們的肉啊!

這時候天色不早,夕陽染紅了西天,藤蘿架下的光線已經黯淡了,徐文璧再次為父親解圍道:「天不早了,請世叔和父親移座內堂,邊吃邊聊吧。」

「哦,天不早了。」沈默彷彿才發覺,對徐文璧道:「這次恐怕不行,我晚上還有約。」說著向徐延德告辭道:「打攪國公一下午,真是過意不去,咱們改天再聊吧。」

「吃個飯不耽誤多長時間的。」徐延德也需要時間思考,更需要跟另兩位國公商量,巴不得先談到這兒呢。

「也是啊。」沈默促狹道:「盛情難卻,那就叨擾一頓。」

「……」徐延德明顯表情一滯,旋即莞爾道:「榮幸之至。」

晚餐時,雙方極有默契的不再談那些傷感情的事情,而是撿一些輕鬆的話題說……說來說去,總是會繞道徐鵬舉身上,那真是個讓人歡樂的傢伙。

又談到他在南京的情況,說起這傢伙的瞻園之冠絕東南,定國公父子交換個眼色,由徐文璧給沈默敬酒道:「聽我叔說,東南現在遍地黃金,隨便一個府,就要比咱北京富,是真的嗎?」要說酒真是個好東西,推杯換盞幾個回合,方才有些緊張的氣氛煙消雲散,似乎雙方的感情還更進了一層。

「那肯定是假的。」沈默已經被這父子倆灌得微醺了,搖頭笑道:「大部分還是比不上的。」換言之,就是有幾個確實比北京強。

「侄兒在南京可聽說了,叔您在東南可是說一不二,各行各業都聽您的。」徐文璧親熱道:「叔的面子可比天大啊……」

「聽他瞎說。」沈默醉眼迷濛,彷彿完全聽不出此話的欠妥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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