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不如歸去(中)

清晨,文淵閣,議事正廳,首輔徐階被皇帝召見,內閣里只剩下五位閣臣。

「無恥!」看過了戶部遞上的「白頭疏」,張居正竟氣憤的將其擲於地上,對著幾位閣員道:「真想不到啊,徐養正這樣做也就罷了,可他劉體乾身受高相提掖,一向依傍於高相,竟也帶頭彈劾起來了!且措辭之尖刻嚴厲,遠遠超出其它,這算是個什麼做派!」

「正常。」陳以勤冷笑道:「官場中不少人,包括一些大員,一切都以能繼續冠戴烏紗為最高目的,只要能讓他們繼續做官,什麼禮義廉恥,什麼靠山恩主,統統都可以反噬,以此……」硬生生把「祈寵於新」四個字憋了回去。

「也不能說都是這樣。」李春芳道:「像葛老大人、朱老大人這樣的老臣,就沒跟著起鬨。」

「唉,要不怎麼說。世風日下,人心不古呢……」郭朴緊皺著眉頭道:「一場左順門之變,把讀書人的脊樑都打斷了,現在就剩一群豺了!」

「豺?」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:「豺狼的豺?」

「對。」郭朴點頭道:「就是豺狼虎豹的豺!」

「這種畜生是最下賤的,它們總是追隨獅虎豹這些猛獸的身後,每當猛獸惡鬥,或捕食較小獵物之時,它們便去分食被殺者的殘骸碎骨肉以自肥;但當它們曾緊緊追隨的獅虎豹,不幸負傷瀕死後,它們也會毫不留情,爭先恐後的搶食其血肉!」沈默接著郭朴的話道。

「這麼一說,當今某些官員的行徑,還真有些類似此等畜類。」張居正冷意道。

對於這場轟轟烈烈的政潮,內閣中人看得最清楚,其實誰是誰非已經無足輕重,早就變成一場權力的傾軋了!兔死狐悲、物傷其類,閣臣們不想以後成了徐閣老的傀儡,普遍都同情並無大錯的高拱,也曾數次為其求情。然而徐階總是一副無辜的樣子,耍賴說:「天下悠悠眾口,豈是我能盡數堵上的?」意思是群情激奮,咱也管不了。

其實誰還不知道個誰?但徐閣老現在是淫威如天,哪個不開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?於是只能任其推諉塞責,只能在背後發幾句牢騷。

李春芳彎腰拾起那奏本,拍拍封皮,小心的擺在桌上,對郭朴道:「這個時候,還是管住自己的脾氣吧,讓元翁聽到了,會不高興的。」

「我怕什麼?」郭朴一翻白眼,有些悲愴道:「難道不說,首輔就會放過我么?」

是啊,以他和高拱的關係,恐怕這次也難得善終,內閣中的氣氛頓時壓抑下來。

「有些話就當讓元翁聽到」張居正有些煩躁,冷哼一聲道:「若不狠剎這股邪風,朝廷就將陷於內鬥不可自拔,最終必然精英盡喪,什麼改革都全是空談!」他最關心的,始終是自己滿腔的抱負何時能夠展布,如果按這種局面發展下去,恐怕一輩子都沒希望。

「什麼話想讓我聽到啊?」門口響起徐階的聲音,聽得出他心情很好。

眾人連忙起身相迎。

徐階邁著輕快的腳步,走進了值房中,看那精神煥發的樣子,彷彿年輕了好幾歲。

※※※※

站在正位旁,徐階沒有馬上坐下,恢複了平常的肅穆,對眾人道:「有聖諭!」

「臣聽旨。」中閣臣連忙大禮道。

「近來朝中對高卿頗有議論,朕雖不信,然眾口鑠金,積毀銷骨。內閣眾位與高卿朝夕相處,最是了解,告訴朕,其果有過乎?」徐階沉聲宣讀完上諭,然後目光掃過眾人道:「都聽到了吧,皇上要問高拱的罪過!」

明明是問「是否有過?」眾人心中不忿,但都被這條口諭背後的含義震驚了,難道皇帝終於還是承受不住壓力,要放棄高閣老了?

很滿意這種沉默,徐階步下台階道:「一個個到我值房來。」便邁步走了出去。

眾閣臣互相看看,郭朴慘然一笑道:「這是讓咱們納投名狀啊。」

「嘿嘿……」陳以勤笑道:「誰說徐閣老不霸氣?那真是瞎眼了。」

「別多說了。」李春芳輕聲勸道:「快去吧。」

「那我就打頭陣了……」郭朴朝眾人拱拱手,笑道: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去兮不復還。」便大步走出正廳,進到徐階的值房。

眾人暗暗揪著心,等裡面傳出爭吵聲,誰知過了不一會兒,郭朴就若有所失地出來了,李春芳趕緊接著進去。

郭朴回到座位上,三人問道:「說了什麼,這麼快?」

「我倒想和他說道說道。」郭朴自嘲地笑道:「可惜人家根本不想和我談,說了兩句天氣不錯,就讓我出來了。」看來徐階接受三月三會食的教訓,不會再給人羞辱自己的機會了。

李春芳進去了很長時間才出來,別人問他說了什麼,他只是搖頭不語,對沈默道:「該你了。」

沈默點點頭,便起身進了首輔值房。

「坐吧。」看到沈默進來,徐階笑容可掬道:「這段時間你成熟了不少,為師很是欣慰啊。」

「都是老師教導有方……」沈默心中苦笑,是啊,這幾個月我凈裝烏龜去了,你可是很欣慰。

「呵呵,先說正事兒吧。」徐階看看屏風,後面有做筆錄的太監,也不提醒沈默,便發問道:「你對高肅卿有什麼看法?」

「高拱這個人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有才幹而且務實,但太強勢、做事太操切,太不留餘地,整天把『只爭朝夕、撥亂反正、興革改制……』掛在嘴上,朝中對他嘖有煩言,並不令人意外。」

「還有呢?」徐階對他這種不痛不癢的批評十分不感冒。

「……」沈默垂首不語,半晌方抬頭道:「老師請見諒,高新鄭曾是學生的上級,也算是我的長輩,現在舉朝倒拱,我實在不忍心落井下石……」

「……」沈默說出這番話,徐階並不意外,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,他已經知道,沈默是個多情的人,換句話說,就是有些濫好人……連嚴嵩落難都要管的人,又怎會去背後捅高拱刀子?但無論如何,沈默言語間已經透露出了傾向性,這就很讓他高興了。

不過徐階不會這樣放過他的,因為對這個學生,他始終不那麼放心……雖然沈默最近一段時間毫無表現,但他已經通過京察,確立起了在他那個小集團的核心地位,這是最讓徐階感到不舒服的。徐黨之內,只需要一個核心,那就是他自己,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都是如此,不能容忍任何形勢的分裂。

所以他要繼續敲打沈默:「你說舉朝倒拱,莫非也以為,是為師在背後推波助瀾?」

「學生不敢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這是嚴家父子都做不到的事兒。」

這話徐階愛聽,點頭道:「對啊,自古權臣無過於分宜,他要對付誰,還得靠廠衛羅織構陷,三法司徇私枉法,想要操縱言路,是萬萬不可能呢,更不要說百官群臣了。」

「是。」沈默道: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徐階心說,這小子最近說話確實越來越動聽,倒比太岳更討人喜歡了,尤其是這種隔牆有耳的狀態下,端得能為自己洗刷掉不少惡名:「這麼說,你也知道是高拱的不是了。」

「……」沈默輕聲道:「如今看來,新鄭公確實不宜再立於朝堂了。」雖然不知道還有人旁聽,但沈默從心底不願否定高拱,好在漢語言博大精深,有的是模稜兩可、避重就輕的說法。

「那你打算怎麼辦?」徐階有些咄咄逼人道,他總想讓這小子知道,自己是無可違逆的。

「……」沈默額頭見汗,彷彿做出了莫大的決定道:「學生願意去說服他主動請辭。」

「哦?」有歐陽必進的前車之鑒,徐階不懷疑沈默能做到,但他覺著這樣有些便宜了高拱,同樣也便宜了沈默:「南京已經對他提出京察拾遺,去留已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了吧。」

「老師說的是。」沈默低聲道:「但他畢竟是一代帝師,總不能讓人說皇上沒有師道吧?」

徐階沉默了,沈默說得確實在理,雖然他根本不怵皇帝,但實在犯不著,為了個必敗無疑的高新鄭,再徒惹皇帝不快了。

「老夫考慮考慮。」就算沒人旁聽,徐階也不會當場答覆,只是道:「你去吧。」

「是。」沈默起身施禮,這才恭敬的退下。

※※※※

待陳以勤也出來,張居正最後一個進了內閣。

連續和幾個閣臣談話,徐階已經疲累了,他靠在椅背上,輕輕揉著睛明穴,並未如之前那樣端坐。

「師相,他們都說了么?」張居正低聲問道。

「嗯,多多少少都說了些。」徐階用下巴指指那摞稿紙,道:「你也說說吧。」

等了半天,不見張居正說話,徐階抬起頭來,見他正襟危坐在那裡,沒有一點要開口的意思。

「說啊。」徐階微微皺眉道:「發生么愣?」

「……」張居正又沉默片刻,竟推進山倒玉柱,起身給徐階跪下了。

「這是幹什麼?」徐階的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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