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五十章 不如歸去(上)

有位偉人說過:「如果道歉能解決問題,那這世界早就極樂了。」

同樣道理,高拱也不可能僅靠幾句道歉,就撫平對徐閣老心靈造成的創傷。宴會之後,徐階再次稱病,並向皇帝遞交辭呈、堅決乞休,任憑皇上如何挽留,也不肯再出。

高拱倒想回內閣視事,然而那天一出門,便被早守在衚衕里的十幾名言官把轎子圍住,竟一齊破口詈罵起來!

雖然隔著轎簾,但高拱仍能聽得清清楚楚,那些人罵自己「跳樑小丑」、「忘恩負義」、「兩面三刀」、「虛偽至極」、「喪心病狂」、「良心讓狗吃了」……幾乎把世上形容醜惡的詞語,全都加諸在自己身上。

然而他又不能和這些瘋狗一般見識,他知道,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辯論的話,只會落入他們的圈套,無論輸贏,都丟盡了自己的顏面。但他絕不會被這些人罵回去的!是的,絕不!

那天醒酒之後,回想起自己給徐階道歉的場景,高拱連扇了自個十幾個耳光,怒罵自己鬼迷了心竅!那樣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,真正的高肅卿,是有進無退、寧折不彎、死也要站著,明知不敵也要拔劍的偉男子!那樣的事情,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!

掀開轎簾,看一眼驚慌失措的轎夫,高拱沉聲道:「愣著幹什麼,去內閣!」

「老爺,他們擋道……」管家高福小聲道。

「打起儀仗來!」高拱冷哼一聲道:「看誰敢阻攔!」他有那「大學士張」、「官民迴避」的虎頭牌,一旦打出來,誰要是敢擋道,立刻揪送順天府……不過高拱素來低調,不願擺這個譜。

高福趕緊讓人回家去拿,心說還不知是做了案板,還是墊了床腳呢……

吩咐完之後,高拱便坐在轎中閉目養神,心說全當外面是蛙叫了。然而那畢竟不是蛙叫,那些年青官員們見他沒有反應,便罵得越發難聽,什麼污言穢語都出來了,甚至編排起高閣老的陰私來了。

高拱的呼吸越來越急,雙拳越攥越緊,指節都攥得發了白。眼看著就要控制不住,不管不顧的跳出去,和他們罵個痛快!

然而就在這時,他突然聽到外面的聲音一下子嘈雜起來,不再是眾口一詞的詈罵自己,竟又有人在指責那些官員:「高閣老怎麼惹著你們了,大清早的就在這汪汪!」「你們這些當官兒的,怎麼還不如我們老百姓,有啥事兒不能進屋去說,罵大街是老娘們兒才會幹的事兒!」「操你媽李老三,我們老娘們也不都那樣!潑婦才罵大街呢!」

這樣或熟悉、或陌生的聲音越來越多、越來越響,很快就把那些官員的動靜,給徹底蓋住了。

高拱瞪大了眼睛,透過轎子的碧紗簾往外看,只見那些認識、不認識的街坊鄰居,不知什麼時候站滿了衚衕,正在一齊為他打抱不平!

官員們難以置信的望著這些「刁民」,心說果然是物以類聚、人以群分啊!連高拱的鄰居都這樣刁蠻!但身為朝廷命官的優越感,讓他們對這些小老百姓保持著心裡優勢,暫時不管高拱,轉而大聲呵斥起百姓來:「大膽刁民!竟敢當街咆哮朝廷命官!叫巡城御史把你們都抓起來!」

「你們這些芝麻綠豆官,還咆哮當朝國老呢!」論耍嘴皮子,這些皇城根兒下的老百姓,還真不怵這些飽讀經書的當官兒的:「是不是該讓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!」「笨蛋!他們是一夥兒的,抓去了管用嗎?得讓錦衣衛送進詔獄去,聽說裡面關得都是官,咱們小老百姓還沒資格進呢!」

「混賬!」官員們怒斥道:「不要再胡攪蠻纏,快快退去!」

「該退的是你們!」百姓們群情洶湧道:「不許再罵高閣老!」

「無知刁民!」一個官員大聲道:「你們袒護的高拱,是個喪心病狂、無恥卑鄙,是蔡京那樣的奸相!」

「胡說,高閣老是好官!」「他不是那樣的人!」人群憤怒的騷動起來,大有一言不合,就揍這些混賬的意思。

官員們有些驚恐,彼此靠得越來越近了。

「我們不知道高閣老,是有罪還是沒罪!」一個老人示意眾人安靜,道:「但我們知道,就算他有罪,自有朝廷、有皇上審判他!你們在這兒攔街叫罵算怎麼回事兒!」

是啊,算怎麼回事?一番話說得官員們啞口無言,這十幾個言官,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,見人家左一本、右一本的大出風頭,自己卻沒那本事,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報,全都白費功夫。於是只好劍走偏鋒,心說,奏疏寫得再好,也不如當面罵的效果好!便以給徐閣老報仇的名義,相約前來堵高拱的門。

別看他們方才罵得起勁,但真叫他們指出高拱的大奸大惡之處,還真是一片茫然,當然更無法回答老百姓的質問……難道說,我們想出名想瘋了,來這兒給徐閣老出氣呢。打死這些自詡正義的言官們,他們也說不出口的……

見官員們被問啞巴了,百姓起鬨道:「答不上來嘍……」

「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!」終於有官員忍不住叫囂道:「高拱這樣的狗官,罵罵又怎樣!」

「肏你媽!」百姓用罵聲回答了他。

「後生娃,你說高閣老是狗官,那你是個什麼玩意兒?」那老漢氣憤填膺道:「北京城那麼多官老爺,眼看著那麼多地痞流氓、那麼多苛捐雜稅,把咱們老百姓折騰過不下去,卻全都裝著看不見。只有高閣老,他老人家請了天子劍,將那些地痞、那些皇店、那些稅關一掃而光!我們的日子頓時就好過多了!如果他這樣為民做主的大老爺也是狗官,那滿朝文武又是什麼玩意兒?」

「就是,你們算什麼玩意兒!」在百姓們的討伐聲中,那些言官無地自容,連句狠話都沒撂下,就灰溜溜的撤走了。

「來了,來了,虎頭牌找到了。」府上人終於把那倆寶貝找到了。

「用不著了。」高福熱淚盈眶道:「我替我家老爺,多謝諸位街坊了……」

看著外面發生的一切,高拱雖然一直沒有出聲,但也是一樣的熱淚盈眶,這些天來積鬱在胸中的委屈憤懣,似乎都鬆動了不少……

※※※※

然而事態的發展,終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,這個早晨發生的小插曲,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,激起一團絢麗的浪花,卻無法改變河水的流向。

言官們見徐閣老堅決乞休、高拱卻堅持回衙視事,無不義憤填膺,愈加猛烈的彈劾起高拱來……非但北京的言官,連南京御史也參合進來,彈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。每遭彈劾,高拱便上疏申辯求退,然而皇上又會立即下旨挽留,連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誤,於是雙方僵持不下,如此月余之後,言官們已是怨氣衝天,在他們看來,正是因為皇帝對高拱一味的徇私,才讓自己總是無功而返的。

於是便有言官上疏,極力抨擊高拱這種「視被劾為兒戲」的惡劣表現,說高拱這個人,厚顏無恥到了佛朗機也炸不穿的地步,遇到彈劾之後,雖然表面上上疏求退,然而內心十分不以為意。因為他仗著皇上的寵愛,每次遭到彈劾之後,都會安然無恙。一被留用就馬上就得意洋洋地復出視事,且更加的趾高氣揚,天下還有比他更不要臉的東西嗎?

並說這已經成為了朝野中外的笑談,有這種人立在朝堂,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,朝廷的風氣也會愈加敗壞,長此以往,連皇上的名聲都會受到牽連。如果下次他再請辭,皇上萬萬不可再加挽留了,還是給他個體面退休,不讓他繼續丟朝廷和皇上的臉了。

遭到這種彈劾,高拱終於無法再安之若素了,只好收拾東西回家,堅決上疏請辭。

皇帝自然堅決下旨挽留,非但如此,為了安撫高拱,表示對他的信任和倚重,封他為少傅兼太子太傅,皇極殿大學士,堪與徐階並駕齊驅。

然而隆慶皇帝這番不恰當的示恩,事實上並非幫助了高拱,而是將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絕境之中——在言官們看來,我們如此賣力的彈劾,高拱竟然還節節攀升,這實在是對言路赤裸裸的藐視,於是不僅對高拱恨之入骨,甚至對袒護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氣。

急先鋒歐陽再次出馬,彈劾高拱威制朝紳,專擅國柄,甚至連皇上的意志都可以操縱,對於這樣的權奸,如果不立刻罷黜的話,必然成為國之大禍!

之前隆慶只作為調解者,尚可勉強支撐,但現在也成為了被告之一,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,只能無力的反駁道:「高卿忠誠無兩,你們不要這樣說他」,然而他這個皇帝,自登極以來,便整天沉迷後宮,不理政務,上朝的次數用手就能數過來,根本未曾建立起應有的權威,以至於官員們根本不怕他。

於是皇帝的一味偏袒,非但沒有半分作用,反而激起更大的公憤,非但言路大嘩,其他官員也按捺不住,開始上疏攻高,右都御史王廷相,素來與高拱不睦,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,他陰陽怪氣的上疏說:「人都講禮義廉恥的,朝廷官員更要做出表率。然而現在朝中有個高某人,被彈劾的滿身是包,還不要臉的賴在內閣,不肯認罪伏法,反而得意洋洋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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