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四十七章 最後的午餐(上)

遭到齊康等人彈劾後,徐閣老也按例上疏自辯,並在家裡等候處分。當然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,因為這是大臣被參後的慣例,要不了兩天,皇帝便會下旨慰留,然後反覆推脫幾次,約摸著矯情夠了,便又可精神煥發的復出視事,根本就是趁機偷得數日閑,好好舒緩一下疲憊的身心。

這是徐階在家閉門謝客的第三天,說是謝客,他只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,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彙報事體稟告時情,他還是約見如常的,但比起內閣里的忙碌,終究是清閑多了。

起先兩日,他十分享受這種悠閑的感覺,二月底的北京,白日里已經有了溫暖的感覺,他或是拿著一卷閑書翻閱,或是提筆寫兩個字,或是到小院子里看看那新鮮喜人的嫩綠,身心煞是愜意。

然而從第三天開始,早晨一覺醒來,徐閣老便感到有些空虛,他已經習慣了那種出則前呼後擁,入則秉持國政的樞要之感,現在突然放下手中的權力,不在人群中央,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了一般……雖然知道只是暫時的,但這種感覺還是令人不適。

一旦被這種情緒所感染,就幹什麼都的提不起勁兒,書看不進去、字寫不出來、到院子里溜達一圈也覺著毫無意趣。只好回到書房,讓書童去把府上西席李先生請來,準備和他手談一局,靠黑白子消磨時間。

正坐在藤椅上等李先生前來,忽聽得前面客廳里傳來喧嘩之聲。

「來了什麼人?」徐階蹙著眉頭問老管家。

老管家也茫然不知,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。只見徐璠飛快地從外面跑進來,還沒進屋就一臉氣憤地嚷嚷道:「父親,二叔瘋了!」

「慌張什麼!」徐階訓斥道:「都當爺爺的人了,怎麼還這樣沉不住氣?!」

「……」徐璠咽口唾沫,心說待會兒你能沉住氣也行,便站定腳步,從袖子掏出一份奏章道:「這是通政司轉來的!」

徐階接過來一看,登時瞳孔一縮,只見封皮上赫然寫著「臣南京工部右侍郎徐陟劾大學士徐階不法事」!僅看了題目,方才還覺著燥熱的首輔大人,現在卻感覺如墜冰窟——徐陟何許人?乃徐閣老的親弟弟,血脈相連的至親啊!按說打虎親兄弟,上陣父子兵,眼下徐閣老正遭言官彈劾,他應當上書為哥哥辯護才是,怎麼竟倒戈相向,彈劾起徐閣老來了?

深吸口氣,強自鎮定下來,徐階打開那奏疏,便見親弟弟徐陟,以一種大義滅親的語調,把自己一些不為外人知曉的隱私,統統揭發出來……他說,徐階在嘉靖初年丁父憂期間與夫人行房、其長子徐璠,就是在那時候出生的;並私納兩名姬妾,還想強納寄妹為妾,逼得其遁入空門;又說徐階家在蘇松一帶放印子錢,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,有小民告於官府,但父母官唯徐家的馬首是瞻,非但不為民伸冤,還助紂為虐,以誣告國老的名義,將原告抓緊監獄,往往折磨致死,很少有能重見天日的;又說徐家貪婪的接受土地投獻,明知許多地痞無賴,以他人家的土地冒投,仍欣然笑納,並將其收為家丁,有原主持地契來申辯,徐家便以極低價強行贖買,一旦對方不從,其家丁便以綁架毆打等方式要挾,直至其屈從為止,官府視若無睹。若有人將其告上官府,參見第二條。

諸如此類的指控林林總總十餘條,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,要比齊康的彈劾更加全面深入,且描述極為具體細緻,令人如親眼目睹……更重要的是,說話的人,可是被告的親弟弟啊,信服力極強!

看到一半,徐階便感到手腳一陣冰涼,眼前一黑,暈厥過去……

※※※※

待徐階悠悠醒來,就見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,夫人顧氏正憂心忡忡守在床邊,她身後的圓桌邊,坐著徐璠和府上幕友李先生和呂先生,三人正小聲地說著什麼,雖未得真切,但隱隱綽綽能聽到,他們在議論著為何同氣連枝的二爺,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捅乃兄一刀?以及這件事會帶來什麼影響……

從恍惚中回到現實里來,徐階心頭重又被羞憤籠罩,世人都雲「親親相隱,不為過也」,自己這個首輔,竟被親弟弟彈劾了,還把家裡的陰私之事,拿出來大白天下,這叫他還有何顏面,再去擺起百官之師的架子?

「還不如死了算了……」這是徐階一剎那的念頭,當然也只是一瞬間,下一刻他的思緒,便回到如何應付眼前危機上來了。

輕輕咳嗽一聲,引起屋裡人的注意,顧氏激動道:「老爺,你可算醒了,嚇死人了……」

徐階點點頭,示意自己很好,便讓顧氏先出去,只留兒子和兩位謀士在邊上。

見他要掙扎著坐起來,徐璠和呂德……就是那個呂先生一起上前,一個把乃父扶起來,另一個拿靠枕墊在徐階背後,使他能坐在床上。

「你們也坐下吧……」徐階神色委頓道:「靠近點。」

三人便搬著圓凳過來,在床邊上坐下,卧室里光線暗,方才離得遠了還沒覺著什麼,但現在一靠近了,才發現只是個把時辰的功夫,徐階竟彷彿老了好幾歲。

「事情還沒搞清楚……」李先生李翔道:「元翁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
「對呀,說不定是有人冒二爺的名號呢。」呂德乾笑起來道:「畢竟二爺遠在南京,他那兒到底怎麼回事,誰也不知道。」

「不要安慰老夫了……」徐階慘然一笑道:「這事兒,八成假不了。」他自家人知自家事,他這個弟弟,學問是有的,但自幼被母親寵壞了,性情十分偏狹,尤其不能吃虧。嘉靖二十六年,徐陟參加會試,恰逢徐階被指為主考,為了避嫌起見,徐階希望乃弟能晚三年再考。

按說這種哥哥主考,弟弟迴避,也是題中之意,但徐陟感覺自己的才學,足以取得好名次了,更是堅決不想再遭那三年寒窗苦讀了,於是兄弟倆當時就吵翻了。一個說,你堅持要考,我只能對你鐵面無情了,另一個滿不在乎道:「不用你幫忙我也能考中!」

結果徐陟還真沒說大話,待閱卷結束,排定名次之後,徐階赫然發現,自己的弟弟竟名列前十。考官們紛紛上前恭喜他,徐階卻陷入了思想鬥爭……龍兄虎弟本是好事,可是弟弟發達的太不是時候了。當時徐階剛剛在夏言的安排下,頂替嚴嵩的黨羽,當上了禮部尚書,一下就成為嚴黨的眼中釘肉中刺。那時血氣方剛的嚴世蕃,整天叫囂著,要把他趕出北京去。

在那個節骨眼上,徐階知道自己不能給對方留下任何機會,否則必然惹禍上身,還會連累到恩師。

思來想去,他決定不能讓徐陟這麼顯眼了,於是下筆一揮,將其從第五,打落到五十名開外。如果這樣對一個沒有關係的考生,當然會惹人非議,可那人是自己的弟弟,就只會讓人稱讚了。

果然,連嚴世蕃都說,徐階能這樣對自己弟弟,他又怎能為別人徇私呢?於是徐階安然的度過了一次考驗,還贏得了公正無私的名聲。

徐階考慮的很周全,但唯獨沒有考慮到,這對自己弟弟是多麼的不公平啊!徐陟最終落選了庶吉士,無緣清貴之路……當他道聽途說、知道真相後,進士及第的喜悅化為滿腔的恨意,找到徐階質問他為何加害自己!

徐階無言以對,若不是下人拉開,險些被他給揍了。後來徐陟滿心不甘,又是寫寫材料到處投遞,又是去吏部、都察院求告,但都沒有掀起什麼水花。兄弟倆自此就結下化不開的梁子……但徐階心裡始終是有愧的,便想著等分配時,給他安排個好的職位,補償一下。然而人算不如天算。第二年,又發生了震驚中外的「復套事件」,夏貴溪身隕名裂,樹倒猢猻散,其門下人人噤若寒蟬。徐階作為夏言頭腦愛將,自然首當其衝,成為嚴黨意欲除之而後快的頭號目標。

等到官員分配時,徐階自顧尚且不暇,哪能顧得上乃弟。徐陟也或多或少受到他的牽連,結果被分到了冷衙門中的冷衙門——南京行人司。徐陟徹底崩潰了,他在南京逢人就控訴乃兄的「惡行」,弄得人人避之不及,還給家裡老母寫信哭訴。弄得太夫人大病一場,罵徐階禽獸不如……

這都是陳年公案了,最近幾年徐階掌了大權,為了補償當年種種,開始刻意提拔徐陟,將其從正五品升為正三品,只是怕過於顯眼,才一直將其按在南京,誰知這孽畜竟不體苦心,反而因為陳年積怨,跟著別人一起捅自己刀子!

聽了徐階刪繁就簡的講述,三人唏噓之餘,不再懷疑奏章的真實性。

「把這本子扣下吧!」徐璠一咬牙道:「神不知鬼不覺!」

「不妥。」李先生搖頭道:「二爺遠在南京,時間卻拿捏的這麼准,奏本正好在齊康之後抵京,其中必有人為因素,我看二爺上書,八成是有人在背後煽動的。」

「我也這樣覺著。」呂先生沉聲道:「如果是這樣的話,這封奏疏瞞是瞞不了了,必須上給皇上了。」

徐璠焦急道:「那我們的處境,一下子就危險了……」

「不要慌……」徐階就看不得兒子這副險燥的模樣,皺眉道:「為父是大明的首輔,沒那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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