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四十五章 唯一的大佬(中)

和張居正散了酒席,沈默回到家時,已是月上中天,寒星寂寥。

他不想把一身的酒氣帶給妻女,便讓丫鬟跟後院說一聲,自己今晚在後書房歇了。

路過月門洞時,他問一句:「十岳公歇了嗎?」

「仍在前書房呢。」沈全小聲道。

沈默心中一暖,便改變了路線,往前書房去了。

輕輕推開門,就見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鶴氅,正歪靠在椅背上看書。他一邊的地上墊了幾塊磚,磚上坐著一隻泥爐,炭火正旺,煮著一銚子開水。紅彤彤的火光映襯下,那張清矍的面孔多了幾分親切,少了幾分出塵。

「先生還沒睡?」這年代晚上在家沒什麼娛樂,不出門的話,都會早早睡下。

「年紀大了,睡不著哇。」王寅擱下書,一面沖茶一面微笑道:「長夜難熬,品茗論道,方不負千金春宵吶。」

沈默知道,王寅定然是預料到,自己赴宴回來,肯定想找人嘮嘮,所以才在這兒等自己呢。心頭一熱,他讓侍衛把椅子搬到爐邊,然後便命其他人退下。待屋裡只剩下他們倆人,沈默方苦笑道:「可惜都是些大煞風景的話題。」

「呵呵,風花雪月,騷客所好;程朱陸王,學究之愛。」王寅搖頭笑道:「老朽不是騷客,也不是學究,就好這陰陽之道。」

「也是,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。」沈默笑起來道:「那咱爺們就深夜圍爐話縱橫吧。」

「善哉。」王寅笑著給沈默倒上茶,問道:「和張太岳都談什麼了?」

沈默攏著茶杯,輕聲將席上的交談轉述給王寅,末了不禁苦笑道:「他將徐閣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況坦誠相告,那意思肯定是想讓我轉告高拱,他到底打的什麼算盤,我還真吃不準哩……」

「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。」王寅微微笑道:「有時候表象撲朔迷離、難以捉摸,我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,透過對此人的了解,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,很可能就其意自見了。」

「設身處地……」沈默沉吟道:「今日的局面,和張居正有何關係呢?」

「關係大著呢!」夜深萬籟寂,王寅的談性卻比白日要濃很多:「事實證明,徐閣老在下一盤很大的棋。當初徐階以他的威權,接連超擢張居正,已經到了不管不顧,只爭朝夕的程度了。其背景不單單是因為老臣起複,徐閣老是希望張居正,能夠幫助他對付高拱的。」

「哦?」沈默輕聲道。

「其實這樣說也不準確,因為以徐閣老的能量,不用張居正幫忙,也依然是毫無懸念的完勝。」王寅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:「他之所以要讓張居正充當馬前卒,其目的是為了離間兩人的關係……大人應該清楚,高、張之間,原先關係十分融洽,向以『同志』相許,甚至在高拱和徐階開始交惡時,張居正也曾儘力斡旋,著實幫著高拱說過幾次好話。」

沈默點點頭,表示確有此事。

「換成我是徐閣老,也不會願意,自己的地里長出別人的莊稼。」王寅淡淡道:「他不能容忍張居正和高拱眉來眼去,所以當初才會讓張居正一起擬遺詔……這看起來是在給他增加資本,其實是讓高拱和張居正離心,現在徐閣老要抓住機會,對高拱發動總攻了,又讓張居正指揮言官來衝鋒陷陣,就是為了讓他倆徹底決裂。」

「為何徐閣老非要偏執於此呢?」沈默心中是有答案的,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來印證。

「是為了永絕後患啊,別的閣老被鬥倒了,東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。但高拱不一樣啊,畢竟與當今情同父子。徐閣老肯定擔憂,將來自己退了,皇帝要是再起複高拱,那就會瞬時勝負逆轉。」王寅道:「所以繼任的首輔,必須與高拱勢成水火,這樣才能堅決阻止高拱起複……」這種事只要首輔的態度堅決,即使皇帝也無可奈何。

「果然是好大的一盤棋……」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:「牽一髮而動全身,怪不得徐閣老堅決不會換人呢。」

「是啊。」王寅點頭道:「大人的事情待會兒再說,咱們先說張居正……除了方才說的之外,他還有個困擾,就是自己必須按照徐階制定的路線行進,不能逾越半步,只能做一個合乎規矩的繼承人。師相既要他交投名狀,又要他循規蹈矩,這兩件事都令人不快,張居正該如何抉擇呢?」說著笑望著沈默道:「大人,還記得咱們曾經總結過的嗎?」

「當然不會忘了。」沈默端著茶盞,悠悠道:「一個合格的政治家,制定對策時,都要考慮三要點:一個是面子,一個是良心,一個是利益。凡上策必得其三,有面子、有良心、有利益;中策得其二;下策僅得其一。其每一步行動,都會不斷地在權衡面子、良心和利益這三要點。而其方法就是,處理好形象與實惠的關係,以及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關係。」

「現在看來,張居正也是深諳其中三昧的。」王寅有些感慨道:「如今徐階雖然退隱幕後,很多人不明就裡,但當高拱轟然倒塌後,所有人都會恍然大悟,因為除了首輔大人,誰也沒這個能力拱倒高閣老。」頓一頓道:「雖然結果必然如此,但在一位重臣沒有犯大錯誤的情況下,僅僅因為與首輔不和,便將其驅逐,這肯定會引起非議,估計皇帝那裡也會有看法的。」

「作為張居正,幫著徐階驅逐高拱,其實得不著什麼好處的,反而會引火燒身,有被皇帝和同僚不齒的危險。因為徐階之前的一系列舉措,固然將他牢牢地綁在身上,但也使其繼承人的身份,變得板上釘釘了。這就好比皇儲之於皇帝,皇儲做得再好,皇帝也不可能主動遜位,反而做多錯多……所以,這種既沒有面子、又對不起良心、更沒什麼利益的事情,張居正是不會去做的。」王寅的分析鞭辟入裡,讓人不由覺著,張居正一定是這麼想的:「唯一的障礙在於,徐階對他恩重如山,違背徐階的心意,未免辜負了師相的恩情。不過官場中的感情,實在太脆弱了,在很多人看來,與權力比起來,重如泰山的恩情,不一定比一張紙厚。所以也不是什麼障礙。」

「這麼說張居正不打算作幫凶了?」沈默沉吟道:「但他不可能跟徐老師對著干。」

「這就是張居正今晚找你的目的啊。」王寅嘆道:「他向大人透露底細,知道以大人的為人,必然會如實告知高新鄭;與此同時,他再做些表面文章,比如在徐階和高拱面前,說些無關痛癢的勸解的話。給人一種他張居正很為難,很儘力地在調解兩相矛盾的感覺,這樣大家對他的印象非但不會惡化,反而還會變好,以為他是個心懷公道、勉力調和的好人呢;再從長遠看,萬一將來高拱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,念著這私下報信的情分,也不會太為難他啊!」

「讓先生一分解,頓有豁然開朗的感覺。」其實沈默也是這樣以為,但他從來都將出謀劃策之功,讓與幾位幕僚,自己只要里子不要面子。

「呵呵……」王寅其實明白沈默這小把戲,但他很是受用,因為這正是東家仁厚的表現啊。於是他繼續為沈默分析道:「綜合張居正的處境,我認為今天晚上,他與大人開誠布公,不管內心深處作何感想,其實是釋放善意的信號,他有和大人聯手的意思。」王寅接著道:「看來他終於明白了,他的對手不是大人,而葛守禮、趙貞吉這樣的老臣,才是他眼前必須征服的高峰。甚至再大膽猜想,恐怕現在的徐階,在張居正的心目中,也已經不再是他恩重如山的導師和保護人,而是他獨立自主、施展宏偉抱負的障礙了。」

「是啊。」沈默自嘲笑道:「也許在他看來,既然徐閣老要扶他上位,那必然要將我這種擋在前面的逐出內閣,所以根本用不著和我發生衝突……估計只要我不再威脅他的地位,他會很願意和我聯手,一起做一些事情的。」說著撓撓鼻翼道:「畢竟在大家眼裡,我還算是個幹吏吧。」

「那是當然,大人可稱得上年輕有為的第一干臣。」王寅很沒誠意地拍個馬屁,說著笑起來道:「張居正確實好算計啊,他給自己選了一條,風險最小、受益最大的路子……」說著故意停下來,看著沈默道:「當然這都是我們的推斷,而且並不完美,請問大人問題出在哪裡?」

「好吧,設身處地想想,有一點,我覺著不太明智。」沈默微微搖頭道:「徐閣老是何等人也?論權謀百年來獨佔鰲頭。我們後輩這些手段,都是他玩剩下的,張太岳就算裝得再像,也逃不過他的眼睛。」

「對!」王寅眼中精光閃現道:「大人果然一語中的,如果推斷成立,那他正是低估了徐階的反應……不過就像兒子總認為父親會原諒自己,徐階對他太好了,他若認為徐階可以容忍這種程度的陽奉陰違,也不是難以理解的。」

「如此一來,推斷仍舊成立?」沈默給王寅斟茶道。

「雖不中亦不遠矣。」王寅笑起來,沈默也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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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說完張居正,我們該怎麼辦?」沈默感到茶味已經有些淡了,不過淡也有淡的好處,便不在意了。輕嘆一聲道:「我還是高估了師生情分啊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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