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四十四章 唯一的大佬(上)

進了溫暖如春的靜室,兩人分主賓列坐。便有侍者沏上一壺毛尖,端了幾樣精緻的茶點上來。這是京城燕飲餉客的規矩,正式開席之前,先擺上茶點讓客人嚼嚼開胃,待會兒吃熱菜的時候,腸胃會舒服很多。

兩人一邊喝茶吃著茶點,一邊說不太淡的閑話,待到酒席擺了上來,看著滿桌的珍饈佳肴,又看了看這間空蕩蕩的大雅間,沈默笑道:「沒請別人?」

「還能請誰?」張居正眉頭一挑,傲然道:「當今天下,又有幾人夠這個資格?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起來道:「還是有幾個的。」兩個人相視一笑,笑得都有些欠揍。

張居正調侃道:「要不找兩個北地胭脂,給咱們唱曲兒佐酒?」

「算了吧。」沈默敬謝不敏道:「你要請我吃花酒,就不會來這兒了。」

「也對。」張居正點頭笑道:「粉子衚衕不比這裡強多了。」說著便以主人的身份,與沈默碰了一杯。心中千頭萬緒,卻發現難以開口,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。

沈默也不催他,撿幾樣清淡的小菜,細細的品嘗起來,只是有些奇怪,這名滿京城的悅賓樓,怎麼燒的菜卻味同嚼蠟……其實哪是菜肴的問題,只是他食不甘味而已。

兩位在外人看來,實屬大明最春風得意的年輕人,此刻卻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。

良久,還是沈默打破了沉默,輕聲道:「咱們之間,許多話說不說沒什麼兩樣,但說出來,總能讓心裡痛快點……」

張居正聞言看一眼沈默道:「果然是『生我者爹娘,知我者江南』。」頓一頓,端起酒杯道:「有些事情,不是我能左右的……」

沈默笑而不語,輕輕捏著酒盅,卻不急著與他碰杯。

張居正見得不到回應,只好苦笑道:「好吧,誰不想坐那個位子呢。」

沈默這才展顏一笑,與他一碰杯,將盅里的酒水一飲而盡,反手又斟滿一杯,舉起來敬張居正道:「我也一樣。」

張居正聞言表情一滯,過了一會兒,就開始笑,先是呵呵地笑,然後越笑越大聲,直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沈默微笑看著他,手臂一直懸著,等他笑完了,和他碰一下,也飲盡了一杯。

「我服了。」張居正痛快地喝光杯中酒道:「你的境界似乎又有提升啊。」一語釋前嫌,這不僅要說話的藝術,更需要心靈的強大。

「只是不願說假話了而已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與善仁,言善信,這樣多好。」

「那好吧,明人面前不說假話。」張居正道:「咱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。」

「說吧……」沈默點點頭,道:「我聽著。」

「……」張居正捋下鬍鬚,有些無奈道:「好吧,你兵部的差事辦得如何?」

「說實話……」沈默像是問他,又像是給自己起頭道:「好比是狗咬刺蝟,無處下口,暫時只能給噹噹傳聲筒。」

「嗯……」張居正點點頭道:「人事上不動一動的話,確實不好插手。」

「是啊……」沈默頷首道:「你那邊呢?」

「呵呵……」張居正下意識地想搪塞幾句,但想到沈默那「言善信」的前提,只好苦笑一聲道:「我也好有一比,『王小二過年,一年不如一年』。」

「怎麼?」沈默輕聲問道:「你的改革遇到什麼問題了?」

「嗯……」張居正點點頭,給自己斟上酒,嘆口氣道:「我這個戶部尚書,已經徹底成了空銜了……」他這段時間心裡憋了太多的鬱悶,終於找到機會一吐而盡……

自從去年,前任戶部尚書高耀,因為軍需案被參倒後,時任佐貳官的張居正便臨時掌印主政。加上另一位侍郎徐養正的全力支持,他的那些整飭部治、盤存清賬的改革措施,得以強力推行下去。幾個月下來,便部務井然,面貌一新,大有開創新局之意。

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務,準備大幹一場,對大明的財政桎梏動刀時,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……徐階曾經答應他,待他入閣之後,將由王國光接掌戶部,以保證他的舉措能延續下去。可是事到臨頭,徐階竟然讓葛守禮出任戶部。老葛是什麼人?那是和徐階一個時代的老前輩,甭管人家在家閑了幾年,只要人家一出山,他張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。

※※※※

「我不是那種不甘人下之人,我只是希望能實實在在地做些事!」張居正的臉微微發紅,也不知是因為喝酒,還是因為激動的:「如果志同道合,我就算給他當馬前卒又如何?」說著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擱道:「可是這老葛,橫豎看我不順眼,和別人能客客氣氣、談笑風生,但我一露面,他就悶不吭聲。不管我說什麼,他都只是『嗯』一聲;我要問他什麼意見,他就『哈』一聲;逼急了的話,最多再『哼』一聲,完全拒絕和我對話。」

沈默陪著張居正一起嘆氣,心裡卻知道,其實張居正性情深沉威嚴,入閣後更是十分有相體,難免會給人以「倨傲」的印象。偏偏葛守禮人如其名,十分注重禮儀規矩,對張居正這種「目中無人」的表現,自然十分不滿。他不認為這是張居正性情使然,只覺著此人入閣之後,便自詡為相、目無餘子了,當然不會給張居正好臉色看了。

不過這還在其次,因為如果只為了尊卑的話,看在徐閣老的面子上,葛守禮也就不跟張居正計較了。關鍵在於,他們持不同政見——在對待財政的問題上,葛守禮是堅定的保守派,他認為應對朝廷的財政危機,要從節流入手。他的理由也很硬氣,嘉靖初年時,朝廷的賦稅就是這些,當時可以敷衍開支,現在就沒道理不行。之所以不行,是因為被貪污浪費的地方太多了,問題出在官吏身上,而不是百姓。因此他反對任何政府主導的改革,認為它們都會因為脫離實際、以及貪官污吏的破壞,而最終變成禍國殃民的惡政。所以他主張應當寬政簡行、約束官吏、以不擾黎民為要……這顯然與張居正大刀闊斧的改革格格不入。而兩人衝突的焦點,又集中在「一條鞭法」上。

對於張居正大力推崇,並極力在全國推廣的「一條鞭法」,葛守禮卻視為洪水猛獸,他在上任後不久,便上了第一道《寬農民以重根本疏》:

奏中很懇切的談起了他對新法的看法。說:「國初征納錢糧,戶部開定倉庫名目和石數價值,小民照倉上納,完欠之數瞭然,其法甚便。近年推行之一條鞭法,不論倉口,不開石數,只看每畝該銀若干,因在東南取得成功,便被許多人奉為救時良藥、彷彿能包治百病一般。其實這玩意兒一點都不新鮮,幾十年前臣就見過,不過當時有另一個名字,叫『一串鈴法』罷了。」

然後他回憶起過去地教訓道:「臣當年剛下地方,擔任彰德府推官時,其時賦役尚如舊也,歷觀河南人物殷富、沃野盈疇,一派盛世景象。後有河南巡撫張某,標新立異,以東南之法行之河南,將朝廷的地租和賦稅全都並之於地,竟不論戶之等則,只論田之多寡,按地課差!然而工匠因沒有土地而免差、富商大賈雖多有資財,亦因無田而免役,結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!衣不遮體、終歲辛勞的農民獨受其困!故而紛紛效仿,放棄自家的田土,以避朝廷稅賦!最後農民器然喪其務本之心,富者貧,貧者逃,致使田土遭棄,化為荒原,許多縣極目不見其界……這是書生誤國,讓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惡政啊!」

「及臣任巡撫時,整個河南荒田彌望,黎民憔悴。荒田至數十萬餘頃,人煙繼絕,周回幾百里!官府招人墾種,亦無有應者,這就是推行新法的結果。當然臣也承認,新法在東南推行頗有成效,但正如『南橘北枳』的道理,人家東南那邊、收入既多,又十年才一應差,故論地亦便。而河之南北,山之東西,地多瘠薄少鹼,天常無雨久旱,每畝收入不過數斗,而寸草不生亦有之,且又年年應差!正賦已無力交納,豈能再加以重役?現在有司非但不思輕徭薄賦,以安生民,反而變法亂常,起科太重,征派不勻!且有胥吏因緣為奸,增減灑派,弊端百出,百姓焉能不受其害?」

「當時有個荒唐無比的現象……曾經買入土地的地主,為避免多納稅賦,寧肯不要本錢,也要地歸原主,而原主自然不要,雙方便起訴訟,僅衛輝府之一縣內,一日便有因此具狀者二百人。開審時臣也旁聽,便聽原主抗辯云:『當時為貧賣地,今地歸於我,將何辦差?」結果一人必欲歸,一人苦不受,縣令亦無可奈何……自古「國以農為本,農以田為根』,土地生物以養人,財用皆出於此,今日卻使人惡之如是,為法之弊,無甚於此者!」

「後來臣叫停新法,命查復舊規,按戶納同等稅糧,賦稅亦按丁口,民乃喜若更生又樂種田,而逃亡者亦漸復業焉……未幾微臣遷官,而繼之者不察,又復以地科差,今其患未已,不知凋敝作何狀,此亦可以為戒矣」

「然而朝廷現在又想在北直隸推行『一條鞭法』——計地徵銀,農民喪氣,無可奈何,只得脫離田土,將來畿內荒蕪,必可立見!又聞之此法還將浸淫及于山東,臣以為更加離譜!須知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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