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三十四章 靈濟宮(下)

沈默是不反王學的,相反,他他很清楚,陽明心學乃是打破程朱理學對人們思想禁錮的最佳利器,是這個時代思想變革、社會革新的最佳助推器。這種信心不是來自主觀臆斷,而是他知道後世每一次社會變革之前,必然會掀起陽明心學的熱潮,中國的戊戌變法、五四運動,乃至日本的明治維新,全都是革新派人士與傳統官學相抗衡的力量源泉,這不是偶然,而是因為陽明心學有著反對禁錮、解放思想、追求自我的現實意義。

在心學興起以前,國朝的社會思想,是程朱理學一統江山。而程朱理學的核心思想,是將綱常天理化,把「三綱五常」當作世界的本體,要人們以此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,和自身行動的準則。受這種綱常名教的束縛,在一百多年時間裡,社會等級森嚴、異常沉悶,人們受到沉重的精神壓迫,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、學術上的空疏、道德上的虛偽,乃至對整個社會的禁錮。

而王陽明的「致良知」學說,初衷雖然和程朱理學一樣,都是為了以倫理道德來規範人們的思想行為,但他所提倡的「良知」畢竟是發自主體內心的道德意識,從而否認了用外在規範……也就是三綱五常……來管「心」禁「欲」,這種強調自我,主張以自家的「心」去認知外間事物的學說,無疑是「滅人慾、從天理」的程朱學術的死對頭,在解放思想,張揚人性的作用方面,甚至要比西方早些時候發生的文藝復興,更加徹底和堅決的弘揚了人文精神。

這對社會進步有何重要作用呢?首先,心學強調自我認識,重視人的價值,就是提倡以人為本,反對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壓抑;二是,張揚人的理性,反對封建禮教對個人理性的貶低。在陽明心學之前,無論是黃老還是孔孟,都提倡「古之善為道者,非以明民,將以愚之。」「是以聖人之治。常使民無知無欲,使夫智者不敢為也。」、「民可使由之、不可使知之」,一以貫之的主張愚民,而陽明心學卻主張「良知之在人心,無間於聖愚」,「良知良能,愚夫愚婦與聖人同」,在道德人格上人人是平等的,沒有高低貴賤之分。

三是,在追求精神升華的同時,也肯定了對物質的追求。針對當時許多士人經商的現象,理學家們自然是大加譴責,但王陽明卻指出經商如能盡心修身「致良知」,那麼與「業儒致仕」無本質區別。無疑,這種思想為人們從事被傳統輕賤的商業,提供了正當的倫理依據。他的弟子王艮所創的泰州學派,更是提倡「百姓日用即道」,為商人治生經商的正當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論保障,使經商不再是末業和賤業,而是道之所存,光明正大的,商人的社會地位因此有了儒家倫理的充分肯定。

所以無論從解放思想,還是鼓勵工商來看,陽明心學,尤其是主張「百姓日用即是道」的泰州學派,都極具弘揚價值。高舉陽明心學這面大旗,是沈默很久之前便定下的方針,所以他才會修陽明公祠,才會孜孜不倦的鑽研心學各流派的著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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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為何心學有這麼多的進步之處,卻沒有挽救大明走向滅亡呢?因為心學發展下去,後學者們一味否定程朱理學,繼而連帶孔孟儒學也一併摒棄,放棄了儒家本身提倡的「經世致用」和「嚴謹治學」的優良傳統,不讀書,不探討實際學問,只知談心性、參話頭,形成了終日清談的空疏學風。心學以外的諸子百家之學也都遭到了厄運,人人都去高談闊論,再沒人人肯埋頭研究了,各個領域幾乎都形同荒漠。翕翕訾訾,如沸如狂。創書院以聚徒,而官學幾廢;著語錄以惑眾,而經史不講。學士薄舉業而弗習,縉紳棄官守而弗務。後來到了萬曆年間,竟出現了政府崗位嚴重缺額的罕見現象,嚴重影響了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,也怪不得張居正後來要禁毀天下書院了。

甚至連社會道德也淪喪了,人人打著「貴乎自我」的旗號,實際自私自利,只知自身享樂,毫無愛國之心,更無犧牲精神,這才讓泱泱大國,亡在了流賊、建奴的手下……說大明亡於心學有些過,因為那畢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,但王陽明確實也難辭其咎,他的「心學」核心是良知,作為本體表現為先天之知。他說:「人心之無不知,猶水之無不就下也。」也就是說,「人心無不知」,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,是王學理論中,無需求證的必然前提,並非由後天的經驗綜合而形成。

這種界定和推論在邏輯上的合法性頗成問題,但在陽明心學中,卻被用來說明心與知之間的邏輯關係——既然「人心無不知」,既然「心外無物」、「心外無理」,那當然不需要對外界進行認識和改造,只要對本心,只需要整日枯坐高談,辯而論之,修鍊心性,便可窮究世界本源,繼而成就聖賢……這與禪宗多麼的相近啊。列寧曾經精闢地指出:「哲學唯心主義是經過人的無限複雜的、辯證的認識,而通向僧侶主義的道路。」而陽明心學,正是人類唯心哲學的頂峰。

事實上,即使是王陽明本人,也因為片面地、無限誇大「心」的作用,而使自己陷入了禪宗的泥坑。如果說,在心學形成的過程中,他還沒有完全摒棄「事功」思想的話,那麼到了晚年,已經明顯地表露出虛無主義的傾向……連開山宗師都如此,他的信徒們哪有不淪陷的道理?

要想擺脫這種宿命,跳出虛無主義的窠臼,唯有否定這種「人心無不知」的先驗論,所以沈默巧妙提出了「心無本體論」,意欲用這一命題說明,人心本來不具備任何道德與知識,想要獲得知識、提高道德,必須充分發揮心的認識作用,通過不同的途徑去認識,通過實踐與思考相結合把握真理。還進一步提出了「功夫即本體」,更是把道德和知識界定為後天學習和踐履的結果,否定有人可以生而知之。

這是對王學虛無主義的修正,消除其唯心空談的不良影響,使其化為「經邦弘化,康濟艱難」的經世之學,繼而提出「學問之道,貴在實行。聖賢之學,俱在踐履。更需於江山險要,士馬食貨,典制沿革,皆極意研究」,實際上與永嘉學派的「實學」有同工之妙,卻又有本質不同,因為他並未背棄心學……

沈默的「心無本體」與王陽明所謂「心無體」,有同根相生的意蘊,沈默並不否認「心」作為本體存在的地位與價值,但要求學者不可將「心」視為脫離萬物的絕對存在,而應看到作為天地萬物本體之心,是「變化不測,萬千不同」的。這樣就把對心學的研究重點從「致良知」,轉移到「用功夫」上,所以欲領悟「一心」之本體,必須以「功夫」去窮「萬殊」之心,惟有「功夫」實在,方達到對心本體的把握。在功夫與本體合一的前提下,重功夫而不廢本體,實現了對內自省和對外實踐的統一,比較圓滿地解決了功夫與本體的辯證關係。

這樣一來,沈默的新學說,既繼承心學的優點和長處,又摒棄了其缺點和短處,且仍然在心學的範疇。只是在沈默這裡,心對道德和知識的認知,不再是先天的前提,而是後天學習和實踐的結果,這樣除了可以消滅虛無主義,批判脫離現實之外,更為吸收別派的優秀思想,以及未來大力提倡科學,創造了足夠的理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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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在靈濟宮的講學,意味著王學又有新的一脈誕生,沈默將其稱為「實心學」。這個學說體現著濃重的沈氏風格,那就是八面玲瓏,老少咸宜,竟然各方各面誰也不得罪,且都覺著很不錯。

對於心學北宗來說,他們本身就是以「泰州學派」為主,而泰州學派就是沈默口中的「功夫派」,沈默的實心學雖然同時說「本體派」和「功夫派」的不是,但聽起來更傾向於「功夫派」,而且他的很多說法,都是來源於泰州學派,自然被視為同類。況且他所指出的,正是泰州學派始終無法成為主流的原因……如果只下工夫,不注重心的修為,難免行事脫離普遍道德,被人視為異端,自然不被主流接受……這是他們一直十分苦惱,卻沒有意識到原因的。所以蘆棚中的幾個泰州學派的長老,當場就被沈默征服了,整場講授都聽得如痴如醉,頻頻擊節叫好,等到最後,已經把他當成是承前啟後、開一代新風的宗師了。

而對於「本體派」的心學南宗長老,沈默的「心無本體論」雖然不那麼順耳,但沈默是他們的希望所在,他們寧肯認為,這是沈默在故意騙取北宗的信任,也萬萬不會拆他的台。況且哪怕將來沈默仍然堅持不變,他們也不必擔心,仍可藉助沈默搭起的平台,宣講自己的一套……就像徐階其實是「本體派」,但依然和泰州學派相互合作,各取所需,並沒有發生過衝突。畢竟大家同為王學門人,只是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不同,大方向上是一樣的。

至於傳統的程朱理學家,因為沈默的學說,帶著濃重的心學修正色彩,有向理學倡導的「格物致知」回歸的色彩,所以看他要比看其餘王學門人順眼得多。

還有另外一家,那就是「實學」派,這一派講的是「經世致用」,立「事功」之學,溯源於南宋永嘉學派,當時可與理學、心學並稱,雖然近些年逐漸式微,但很多朝中大員,都是其堅定的信徒……代表人物是高拱、郭朴、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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