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二十八章 來使(下)

到底現在要不要和西班牙人開戰,需要沈默來做決策。從手中幾份情報綜合對比,此時在整個呂宋群島的西班牙陸戰隊員,總數在五百左右,另有二百海軍官兵,這是黎牙實比的核心力量,至於另外的兩千黑人水手,以及兩千五百名印第安士兵,幾乎沒有什麼戰鬥力。

西班牙人手本來就嚴重不足,卻又分兵駐守馬尼拉和宿務,之所以敢犯如此兵家大忌,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把土著民族放在眼裡——因為他們征服西印度群島,只用了四百陸軍、一百海軍;征服墨西哥……號稱西班牙殖民史上最艱苦的「阿茲特克王國征服戰」,也只不過用了八百陸軍;征服龐大的印加帝國,更是只用了一百六十九名士兵,沒有海軍。

在非洲、南美輕易獲得的巨大勝利,使西班牙人愈發相信,他們的軍隊消滅低等文明,就像捏死螞蟻那麼簡單,這次能派出這麼多部隊,還得感謝腓力二世陛下的親自過問,才使墨西哥總督忍痛割愛。

沈默對王直們的戰鬥力,還是很清楚的。拿下馬尼拉不成問題,但問題是,會不會激起西班牙人的怒火?要知道此時的大洋之上,航行著上千艘西班牙軍艦,更有近十萬精銳的海陸軍,時刻護衛著這個世界上最大帝國的領土、海權和利益。所以一旦開戰,會不會把西班牙人的主力引來,必須要先考慮清楚,才能做決策。

經過一番深思熟慮,沈默認為西班牙人的主力,幾乎不可能離開歐洲本土。他的理由有三,第一,雙方相距太遠了,軍艦從西班牙到呂宋,走最近的航道,也需要八個月的時間。況且,這條航道和亞洲非洲,都是葡萄牙人自認的勢力範圍,怎麼可能把航道借給他們,讓他們染指自己的後院?所以西班牙人要來呂宋,只能先到墨西哥,然而在巴拿馬運河沒有開鑿前,他們必須先上岸,然後走到大陸的西側,搭乘太平洋上的船隻,才能繼續向目的地航行,一來二去,最少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。恐怖的行軍難度,將帶來恐怖的減員損失,以目前的航海經驗看,航行一年以上,人員折損率將高達百分之五十,儘管可以在墨西哥中轉,但三成以上的戰前折損率,也是西班牙人難以承受的。

第二,儘管西班牙人擊敗了法國,國力達到巔峰,版圖擴張至最大,正享受著世界之王的榮光,然而好戰的腓力二世樹敵太多,同時要應付尼德蘭革命、新興英國的挑戰、以及對德意志和土耳其的戰爭,縱使軍隊再多,也被牢牢牽制在歐洲,不從殖民地抽調兵力就不錯了,怎可能為了殖民地,而從歐洲再抽調力量?

第三,好學生沈默記得,歷史教科書說,西班牙一直對葡萄牙早有圖謀,最終在一五八零年,也就是十四年後,最終吞併了後者。顯然,西班牙人早有了擒賊擒王,拿下葡萄牙,接管其亞非殖民地的計畫,也就不大可能節外生枝,再派遣遠征軍繞地球一圈,來奪取亞洲了。

綜合三條理由,沈默相信如果沒有深仇大恨,或者不得不戰的理由,哪怕是戰爭狂人腓力二世,也絕不會勞師遠征,開闢「遙遠的東方戰場」的。所以在奪取呂宋後,只會有從墨西哥和南美前來的敵人,相對而言威脅就小多了。只要自己計畫得當,完全可以抵擋住這種低烈度的攻勢,並藉此機會在呂宋站住腳。

「天時地利人和!」沈默睜開眼睛,一掌拍在那道呂宋的求援奏疏上,低喝一聲道:「天賜不取,必受其咎!」

拿定了主意,沈默卻還不能把呂宋人的求援書遞上去,也不能給王直答覆,因為在這之前,他要先和一人談過。他便吩咐外面的胡勇道:「備轎,老爺我要去吏部!」

※※※※

聽聞沈默來訪,吏部尚書楊博,登時眉頭緊皺,對身邊人道:「夜貓子進宅,好事兒不來,恐怕這小子又要算計我了。」楊博也自認為精明,但每次都被沈默繞得稀里糊塗,最後被賣了還幫著數錢。遠的不說,就說最近一次,宣大援軍兵變,自己出城彈壓,和沈默在城門遇上。一路上他低眉順目陪著不是,給自己猛灌迷魂湯。結果就真把自己灌暈了,一路上曉之以情、動之以理,費盡了口舌,真把他沈黑狗當成是失足青年,以為他能浪子回頭呢。

就因為信了沈默的鬼話,以為他只是出去走個過場,所以才沒有懲處馬芳,還答應了派其跟他出征。按說自己也夠以德報怨了吧?誰知這小子只是表面上一百個感激,卻一回頭就偷了兵符,調走了戚繼光的神機營。

都到那一步了,楊博還對沈默的承諾抱著幻想,直到萬全右衛大捷的消息傳來的,他才如夢初醒,原來人家一直在耍自己呢!可恨一生英明,就讓這小子給付之東流了!

一想到這個,楊博就氣不打一處來,只是對方現在今非昔比,已經成為閣老大學士……雖然楊博並不把這種閣員放在眼裡,但是「寧欺白須公、莫惹少年郎」,楊博不想給子孫招攬禍事,所以儘管心裡一百個不情願,還是不敢怠慢。在沈默的大轎進門之前,就先穿好命服,來到院中迎候。

沈默下得轎來,一看楊博站在西邊行拱手禮,連忙還禮說:「博老焉能如此。」

楊博笑吟吟答道:「不如此,豈不讓人笑話老夫無禮。」兩人這麼寒暄著,聯袂走進籤押房中。

敘過茶,沈默看看四下,笑問道:「博老,聽說你這裡每天門庭若市,今日為何這般冷清?」

「還不是因為你來,我把他們都攆到前院去了,不然這裡早就跟開堂會似的了。」楊博搖頭苦笑道:「這把老骨頭,快被他們折騰散了。」

「索性閉門謝客,誰也不見。」沈默給他出主意道。

「老夫何嘗不想,但有的人就有擠門縫兒的本事。」楊博暗諷一句,不過也不敢太過,馬上接一句道:「眼看就是年根,轉過年就是京察,京官們一個個都像是火燒屁股。」

「這個年不好過啊……」沈默若有所思道。

「惟其亂才可以求其治嘛。」楊博心中警惕道:「老夫不能失了主動,不然又要讓這小子,帶到爪哇國去了。」便馬上另起話頭道:「倒是賢弟在內閣日理萬機,怎麼有空來老哥這小廟了?」

「我呀,是來給博老賠不是來了。」沈默說著站起身,朝楊博深深一躬道:「因為在下行事幼稚,讓博老受了不少委屈,真是十分抱歉!」

「哪裡哪裡……」楊博趕緊扶住,心中卻狂呼道:「又來了,又來了,能不能換點新鮮的?」打定主意,不管沈默說什麼,自己都要咬定青山不放鬆,千萬不能再上當了。便道:「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,老夫已經不放在心上了。」

「可是在下放不下啊。」沈默渾然不覺,仍一臉真誠道:「最近睡不著覺,常反思當時的孟浪,便愈發覺著愧疚萬分,真好比泰山壓頂……要把人壓成肉餅。」說著竟把臉神過去道:「要不,您打我兩下吧?」

「……」楊博無語了,按說官兒越大譜越大,這沈默卻反其道而行之,叫人哭笑不得。他只好連連擺手道:「還是請你饒了我吧,別再給我灌迷魂湯了。」說著正色道:「京中誰不知道,你沈閣老忙得腳不沾地,哪有工夫來我這耍寶。」

「怎麼叫耍寶呢?」沈默一臉無奈道:「我是真心來求原諒的。」

「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。」楊博知道,跟他繞來繞去,弄不好又把自己繞進去了。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:「我知道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」

「那在於什麼?」沈默依然笑眯眯地問道。

「在於京察!」楊博一字一句道。眼見著京察轉彎就到,京城各衙門的官員,全都亂成了一鍋粥。但不是表面上那種嘈雜鬧哄,相反這些日子衙門裡肅靜極了,原先上班點卯、愛來不來,來了的也是三五紮堆,湊在一起吹牛皮。現在卻全都守規矩極了,每天不等點卯,就早在值房中正襟危坐了,既不串門,也不交頭接耳,不管有事兒沒事兒,全都十分忙碌的樣子。

但這只是表面現象。京察中,兩京官員無論大小,都得上《自陳不職疏》,曆數自己不稱職的地方,這就是授人以柄,任人宰割啊——一旦負責京察的人想要廢了你,連陰招都不用出,就拿你自己所列的罪名廢黜了,讓你吃了虧還沒處喊冤去。有人要問,那我自陳時,不寫自己的缺點總成了吧?那就更完蛋了。因為人無完人,除非聖人。所以多多少少都得給自己抹點黑,要是你不捨得,那本身就是一條罪名,曰「狂妄浮躁」。是以官員們的去留榮辱,全在吏部和都察院的大佬們一念之間,這就叫「說你行,你就行,不行也行;說不行就不行,行也不行;」橫批「不服不行」。

正因如此,楊博這裡才會門庭若市。官場上總能扯上關係,那些要麼沾親帶故、要麼神通廣大能擠上門來的說客,都求著他這能夠網開一面,幾乎快把他煩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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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不用擔心自己,大學士雖然也要自陳,但三品以上都是由皇帝來決定去留,原本不用買楊博的賬。可在官場上混,除非要做孤臣,否則你就永遠不是一個人,而是某個複雜關係網中的一員,不為自己擔心,也要為同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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