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一十九章 東閣大學士(下)

事情的後續發展,沈默是從當天在場的諸大綬那裡聽來的,高拱去安撫官員的情緒,結果引得那些言官破口大罵,高拱當然不肯吃虧,雙方就在廣盈庫門口吵開了。但高拱不是張居正,支持他的官員也不少,哪怕是言官里,也有不少他的學生,哪能容忍座主受此欺侮?於是有人開始幫腔、有人開始勸架,結果吵聲震天,啥也聽不清楚。

就在場面眼看又要失控時,也不知從哪飛出個錢袋子,嗖地一聲,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高拱的眼窩窩上,當時就將他打懵了,一屁股坐在地下。

這還了得?竟有人敢對次輔行兇!一時間風向大變,群情激奮要找出兇手,那些言官也不敢再興風作浪了,全都老實閉了嘴。這時早就趕到庫前廣場,一直在邊上不敢摻和的巡城御史,終於找到機會帶人進場維持秩序,見此情形,那些老成持重的官員終於鬆口氣,這也算因禍得福,至少再也鬧不起來。

等張居正趕到現場,那些鬧事的官員已經全都散去,只剩下戶部的人,帶著廣盈庫的庫工,在收拾滿地的殘局。高拱倒是依然在那裡,正讓太醫院的人給包紮頭部。

張居正趕緊過去道歉,高拱擺擺手,示意沒什麼。

「不知閣老和他們解釋了沒有?」張居正小聲問道。

「怎麼解釋?」高拱悶聲道:「我又不知道你準備如何回話。」說著站起身,對左右道:「既然正主來了,咱就該回去了。」又看看張居正道:「明兒個你自己上疏解釋吧。」說完便徑直離去了,顯然還帶著氣。

也只能如此了,張居正暗嘆一聲,心說這都是什麼事兒啊。

※※※※

第二天,果然有不少言官,上書彈劾張居正,說他與商人勾結,敗壞斯文,殊為無體,不堪大任,強烈要求對他進行處分。

張居正的反應也很快,他上了道《自白疏》,解釋說那些錢不是管商人借的,而是出售無用木料所得。那邊工部尚書雷禮,也在徐階的安排下,站出來幫他說話,說那些木料是嘉靖朝採購,現在沒了用處,朝廷還有一筆尾款沒有支付,是徽州商人出錢收購,把款項通過日昇隆轉賬過來。

日昇隆那邊不能否認,甚至不會容許朝廷查賬,因為他們與儲戶所簽的協議中,第一條就是為儲戶保密,要是容許朝廷查賬,誰還敢把巨額財產交給他們保管?給再多利息也不會幹的。

正是拿準了這一點,張居正才一口咬定,錢是徽商支付的,這下那些言官們也沒話說了,只能把案子轉給都察院,但想到朱衡和徐階的關係,估計又是個不了了之。

但無論如何,張居正是趕不上這次廷推了,徐階不可能為他再往後延。再說這次事件對張居正的形象,還是造成了不良的影響,許多他這邊的官員都私下說,此人確實不錯,但冒進有餘、沉穩不足還需要磨鍊,不堪立即擔當大任。

張居正在家裡待罪,也聽到了這些傳言,知道自己的希望不大了,心情自然沮喪。但是徐階讓人帶話給他,讓他少安毋躁,不要再失了分寸,一切自有為師安排。事已至此,張居正就是急躁也沒用,衙門也去不了了,所幸關起門來,靜思自己的過失,期待能迎來一次涅槃。

那廂間,徐階自然沒閑著,這位老首輔自從坐穩大位後,主要精力都放在人事調整上。他認為只有把人事安排好了,才能談其它的……於公,可避免朝堂上下派系傾軋,減少官場內耗,把精力都放在治國安邦上;於私,可避免像嚴嵩那樣晚節不保,禍延子孫。所以這次廷推哪怕失了算計,他也不會草率放棄,而是盡量的彌補。

這不,借著慰問高拱的機會,他第一次走進了次輔的值房。

高拱左眼貼了塊膏藥,顯得比平時更加匪氣,一見到徐階進來,他便側過臉去道:「元翁是來看我笑話嗎?」他心裡鬱悶極了,自己好心去勸架,卻被殃及池魚,甚至都要懷疑,是不是徐階故意把自己派去,好轉移那些言官的怒火?當然他也知道,徐閣老還不至於如此兒戲,但一看到這張慈祥的老臉,還是氣不打一處來。

「肅卿。」徐階卻誠懇道歉道:「終歸是我讓你去的,所以我也有責任,向你說聲抱歉了。」

高拱這才氣順點,但仍有些沒好氣道:「豈敢勞首輔慰問,不過您專程過來,該不是單為說聲抱歉的吧?」

「呵呵……」徐階笑笑道:「不請我坐下。」

雖然語氣上沖點,但高拱也不能失了禮數,請徐階上座看茶,自己在下首陪著。

「肅卿。」見氣氛有些緩和,徐階和藹地對高拱道:「這次內閣補員,我還沒問過你的意見呢。」

「你早幹什麼去了?」高拱腹誹一句,口中道:「大學士由廷推而出,個人的意見有什麼用?」

「哎,我等身為宰輔,舉足輕重,我們的意見還是很重要的。」徐階端著茶盞輕輕吹著氣道:「以肅卿之見,推薦何人適宜呀?」

熱氣迷濛,看不清徐階的表情,但高拱一下就明白了,徐階這是要和他做交易了。心說這才像話嘛……高層人事變動時,歷來有不成文的規矩——任何人,總不能把所有職位都玩於轂中,得給別人留一部分。哪怕強如嚴嵩,也得容忍徐階、楊博、高拱等一批不買他賬的官員存在,否則說小了是破壞規矩,說大了就是有不臣之心。只要不是真打算當曹操的,誰也承受不起這惡名。

徐階之前竟想讓自己的兩個學生一起入閣,顯然是破壞了規矩,當時就引起高拱、楊博等人的不滿,這才是沈默和張居正相繼被彈劾的深層原因所在。現在見徐階碰了壁,終於肯認規矩了,高拱心中暗暗冷笑。他雖然脾氣火暴,但不影響聰明絕頂,如果是正常廷推的話,有什麼好討論的?討論也沒什麼用。顯然是徐階看到正門難行,想要走偏門了,卻又怕單獨提出過於突兀,難以通過,所以才拉上自己。

但高拱不會點破,因為他也有同樣的需求,所以徐階的提議正中下懷,便當仁不讓道:「既然元翁讓下官說,那下官就斗膽推薦一人——陳松谷在潛邸數年,為陛下焦心瘁志,啟宏良多,深得陛下信任,若元翁亦推薦此人,陛下定然為之欣慰,對元翁的感激,亦必更增一成。」「松谷」是吏部左侍郎陳以勤的號,陳以勤與高拱同年,更是在裕邸有過一段同志之情,兩人雖然私交不多,但畢竟是同一戰壕出來的,在對外的事情上,還是能保持一致的。

高拱這話說的客氣,但卻也帶著刺。他既舉薦了陳以勤,也隱含著拿皇帝壓徐階的意蘊,現在是我們的學生坐天下了,你這老東西最好識相點——更妙的是,他推薦的這個人,和張居正各方面條件極為相仿,都是潛邸舊人,都是三品左侍郎,但前者比張居正早兩科。你要否了陳以勤,倒要看看怎麼好意思把「張居正」三個字說出口。

徐階早知道他會推薦此人,所以也不意外,便爽快道:「陳以勤是不錯的,勤勉忠肯,我很看好他。」

「其實張太岳也不錯……」高拱自然投桃報李道:「和陳松谷難分軒輊,真是不好取捨。」

「那就一起推薦上去。」徐階笑道:「朝有遺賢,宰相之過,內閣人數不是那麼死板的。」

「那請閣老向皇上提議。」高拱獨眼笑眯了道:「下官自會附議。」

「還是你來上這一本吧。」徐階緩緩道:「太岳是我的學生,我這個當老師的要避嫌。」

「行,我打頭炮。」高拱知道徐階本來的打算,就是藉助自己對皇帝的影響力,也就很是痛快道:「到時候皇上垂詢,閣老再為他們美言幾句吧。」

「沒問題。」徐階點點頭,和高拱達成了協議,便離開了次輔值房。

一回到自己的值房,徐階的臉色便陰沉下來,他感到胸口燥熱,喉嚨發乾,端起茶盞想要喝一口,卻被涼茶冰了一下,氣得他把茶杯重重擱下,茶水濺出來一大片。

這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,早知如此,何苦多此一舉呢?

※※※※

三日後,各位大學士、六部九卿、侍郎以上官員齊聚文淵閣,舉行了隆慶朝的首次廷推。結果很快出來,雖然被提名的人很多,但最後只有沈默一人的票數過半,換言之,只有他一人通過了廷推。

內閣把結果呈上去,請皇帝定奪。第二天很快有任命閣臣的聖旨頒下,出人意料的是,報上去一個人選,聖旨上卻有三個人的名字——禮部尚書沈默、吏部左侍郎陳以勤、戶部左侍郎張居正。後兩位竟未經廷推,便要和沈默一同入閣。

消息傳開,朝野嘩然。前面說過,要想進入內閣,必須經過三道關卡,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,當過庶吉士,這是前提條件,相當於學歷資本。其次,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,也就是所謂的廷推,也就是要具有群眾基礎;最後,內閣列出名單,由皇帝定奪,這是老闆賞識。要想堂堂正正的入閣,這三條缺一不可……言外之意,還有不堂堂正正的辦法,那就是只要老闆賞識,沒有學歷、沒有群眾基礎也無妨,這就是「中旨入閣」。

雖然「中旨入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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