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一十六章 廷推(下)

沈默的辯疏一上,文移便送到都察院,這就算進入了審查階段。當天下午,內閣傳諭各部衙,本定於次日的廷推延後,具體時間另行通知。張居正已經提前知道了這消息,但他顧不上細想其中的關節,正為眼前這關發愁呢……

自從出了軍需案,戶部尚書高耀便在家中待罪,張居正以侍郎暫掌部務,按說這種時候,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堂官,應該在一心窺測風向、為個人命運奔波,部務差不多該要癱瘓了。但他不然,這是他出仕二十多年一來,第一次能夠以堂上官的身份來施展才華,張居正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,絕對不能錯過。

於是他開始著手整頓部務,先是推出了「考成法」,把各司職部門要做的事情按賬簿登記,定期進行檢查。對所屬官員承辦的事情,每完成一件須登出一件,反之必須如實申報,否則以違罪處罰。張侍郎本就是個不苟言笑、深沉威嚴之人,戶部眾人都十分畏懼他,加之據傳他馬上就要入閣,反正忍忍就過去了,所以也沒人站出來唱反調。

結果戶部各司職部門清賬的清賬、盤庫的盤庫、催繳的催繳,倒比過去忙了幾倍,非但沒有癱瘓,反倒煥發出了熠熠生機,讓人刮目相看。可這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——太倉空虛,債台高築,各項開支都沒有著落。

這不,戶部右侍郎徐養正就在張居正的值房中大發牢騷:「所有賬目都已查證核實,國庫里最後一筆銀子,也已經被兵部強行提走,現在可謂是一窮二白滿屁股債,工部的工程款、下個月的俸祿餉銀,這些都是火燒眉毛的,太岳你可想個輒吧!」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,也是庶吉士,比張居正資格老多了。只不過官運坎坷,嘉靖二十七年,他上疏彈劾嚴世蕃竊弄父權,收受賄賂,結果被嚴嵩矯廷杖,貶為雲南通海縣典史。雖然嚴氏父子對他十分忌恨,但此時徐養正已經名震天下,也加害不得。之後二十年,他歷任廣東肇慶府推官、貴州提學僉事,一直被壓在偏遠蠻荒之地。

直到嚴世蕃倒台後,他才起為南京光祿寺卿,然後轉任南京戶部左侍郎,結果又受到振武營兵變的牽連,差點又栽個跟頭。好在他的座師徐階這時大權在握,將他左遷為戶部右侍郎……雖然看上去是降了半級,可從南京到北京,入贊廟堂,行秉樞要,明眼人都知道,這是明降暗升。

來京後,徐階便與他談話,殷殷以「足國裕民」相期望,並希望他能好生指導幫襯張居正,所以他也不跟小張大人客氣。

「不是說,讓你把兵部的款子壓一壓嗎?」張居正皺眉道。

「我壓得住嗎?」徐養正皺皺巴巴的臉上全是憤懣道:「誰知道楊博那牛鼻子發了什麼瘋,本來說得好好的,先支付一半,後一半的二百萬兩延期支付,可他竟親自帶兵來太倉搶錢,我去質問他,為什麼說好了要變卦,他卻翻臉不認賬,讓我拿出證據來!」說著有些埋怨地看張居正一眼道:「你當初就該和他立個字據,口說無憑算怎麼回事兒?」

張居正唯有苦笑對之,楊博什麼地位,自己又是什麼地位,還能嫌人家的口頭承諾不作數,再要求立字據,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吧?當然,徐養正不可能不知道這個,這麼說,只是在拿他出氣罷了。

「人家手續齊全,要求現在就提款。我說等你回來再說,他就威脅我,這筆錢不給,他就去敲登聞鼓,讓戶部吃不了兜著走。我只好把庫里最後一個銅板都給他,就這還不滿意,說年前必須把欠著的五十萬兩還清呢。」說著喟嘆一聲道:「雖說戶部一直是債台高築,可太倉里摳不出一兩銀子,這還是國朝兩百年來頭一回兒啊!」

張居正聽了心裡發酸,只能勸道:「勉為其難,熬過這個冬天,春天就好過了。」

「就怕冬日太漫長啊……先帝去世、新帝登極,這都是意外的大筆開支,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消化掉。」徐養正搖搖頭,望向張居正道:「不說那些掃興的了,你這次下去巡視,有什麼收穫?」張居正這是剛剛從京師內外各榷關、倉場巡視回來,家都沒回就直接來衙門了。不過看他中單雪白,袍服整潔,象簇新的一樣摺痕清晰,還散發著淡淡的熏香味道。哪裡像剛剛跑了百多里的苦命官吏,反倒一副閑庭靜坐的士大夫模樣。

每當看到他這樣子,不修邊幅的徐養正都要暗自感嘆一番,這張太岳,活得太講究了!原來張居正每次出門,轎子後面一定帶著衣箱。每到一地,都要洗浴更衣才肯見人;和人握手之後,也一定要洗手,注重儀錶到讓人懷疑有潔癖。

不過君子性喜潔凈,這也無可厚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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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到徐養正的問題,張居正下意識的將衣袖理平,緩緩道:「有是有一些,京城內外二十幾處國庫,除了鈔庫空空如也,余剩各庫倒還有些東西,但都是繒布衾褥、竹木藤漆之類的物品,可謂應有盡有,全部清點下來,大約有五百多樣,數量也多得驚人,只是沒有銀子。」

徐養正點點頭,這也是正常的。今年開銷太大,早就把通州和各榷關的十幾個庫里的銀子調光了。至於為何還有么多物品,是因為雖然「一條鞭法」吵吵嚷嚷幾十年,但一直推行不利,絕大多數省份,還是以實物完稅。這些種類紛雜的物品,本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,但入繳數量太大,用也用不完,只能在那堆著耗著,每年各司庫呈報的損耗,折成現銀話,得二百多萬兩……當然不光是霉爛變質,不堪使用的;還有大半被上下其手,轉出去變賣,中飽私囊了。

大明的稅賦制度,真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。兩人嘆會兒氣,張居正又道:「這次我下去,發現了很多問題,各倉場、榷關的管理都十分混亂,物資流失嚴重!大明之病,就在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,雖然單拿出來不起眼,但彙集起來就要了命。我回來的路上,一直在琢磨著如何革故鼎新,如何把這個局面扭轉過來。因為思路還沒理順,就怕你聽著亂……」

「這是個大事兒。」徐養正卻興趣缺缺道:「但今天還算了吧……再過兩天就是京官發俸祿、京營發餉銀,在京王公發祿米,預備的銀子讓楊博搬空了,咱們拿什麼發給他們啊!」

「一共得多少錢?」張居正雖然心裡有數,但還是問了問,也好藉此整理下思路。

「單說銀兩一項,京師領餉的官吏,合起來有兩萬多人,本月應發放的本色俸銀是二十萬兩。京營領取餉銀的兵額有十萬,本月應發本色也是二十萬兩;京城王公勛舊、宗室貴戚在冊四萬餘人,應發本色六十萬兩……合計是一百萬兩。這還不算折鈔和糧布。」徐養正提起這個數字就嘴裡發苦、心裡發堵,道:「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筆錢……」

「一點辦法都沒有?」張居正不甘心地問道。

「……」徐養正兩手一攤,一臉苦相。

張居正其實早就在為這筆銀子想轍了,所以才會去巡視戶部所屬的榷關、倉場,想看看有沒有辦法。只是辛苦走一趟,卻落了個失望而歸,不由胸中憋悶,暗嘆最近諸事不順……前面剛出了軍需案,這下又讓楊博釜底抽薪,發不出俸祿餉銀了,這可真是破船又遇打頭風,屋漏偏遭連陰雨啊!

吐出一口濁氣,他問道:「能從臨近州府先調用些救急嗎?」

「這個想也別想。」徐養正在地方上浸淫多年,比張居正的經驗要豐富多了,見他提出要從地方上拆借,便一口否決了:「這些年北方連年大旱,又兵災頻仍,他們也大多入不敷出,整天派人來咱們這兒哭窮,還能指望他們什麼?」

「不會各個都這樣吧。」張居正皺眉道:「天底下過日子,還有窮富之分呢,總有那寬裕點的吧。」

「哎,太岳,你是一直在京里清貴著,不懂下面的情況……」徐養正大搖其頭道:「咱大明的祖制十分操蛋,地方各省府的俸祿銀兩,都是從他們各自的鈔庫中坐支。你調他的銀子,就等於奪他官吏的俸祿,縱是巡撫答應,底下的官員也不答應。人家也不用硬抗,就跟你推諉扯皮,扯來扯去,扯得你一點脾氣都沒有。」

「唉,早晚得改改這套規矩!」張居正恨恨道,但他也知道,現在說這個都是白搭!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,一陣急火攻心,他感到嗓子開始冒煙,才想起自己從通州回來,大半天滴水未沾。便端起茶杯,輕輕呷茶,心裡開始細細盤算起來。

徐養正也在尋思開了,他從腰間的荷包中,取下掐絲琺琅的煙袋鍋,朝張居正道:「抽兩口提提神?」

張居正討厭煙草的臭味,但對方是前輩,也不好說什麼,便笑笑道:「我不會,你隨意。」

徐養正便嫻熟的裝上煙絲,點著了,吧嗒吧嗒的吞雲吐霧起來。煙草傳入京城不久,只有他這樣的高官顯貴,才能弄到一點價比黃金的煙絲……不是在人前,沒有重要的場合,是不會拿出來抽的。

聞到那煙熏火燎的味道,張居正微微皺眉,好在他涵養極好,很快便神色如常,繼續想他的問題。

煙霧繚繞中,徐養正出聲道:「要不……咱們發實物吧。你方才不是說,東西蠻多嘛?乾脆,選出幾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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