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一十五章 廷推(中)

內閣作為龐大帝國的政府中樞,所有軍國大事都要彙集於此,全部機密國策盡皆產生於斯,所以其安保措施,等同於皇帝的乾清宮,其大門外高懸著一塊銅牌,上面刻著嚴申規制的聖諭,曰:「機密重地,一應官員閑雜人等,不許擅入,違者治罪不饒。」

正因為事事涉及機密,又深知弄墨胥吏之弊,故而內閣所有文牘中,除了可因條文例行公事的函牘偶有書吏代筆外,所有需要具體對待的文牘,都是由閣臣自己親自起草,首輔亦不例外,從未有偷懶命書吏代勞之事。閣臣的辛勞、克己,差不多也是空前絕後了。

所以內閣提議要增加閣臣,也不全是因為權力鬥爭,還因為他們實在是忙不過來,都不是三四十的青壯年了,誰能熬得住整日價的通宵達旦?

將最後一份票擬工工整整寫好,夾在奏本之中,再把奏本整齊的摞好,徐階輕舒口氣,正想伸個懶腰,就聽牆角的西洋鐘響了六聲,他不禁無奈地搖搖頭……又是一個不眠夜,本來還以為能睡兩個時辰呢。

老家人徐福端上個白瓷托盤,上面擺著一塊潔白的濕棉巾,輕聲問道:「老爺,您要不要先睡會兒。」

徐階搖搖頭,徐福只好把托盤奉到他面前。徐階接過來,仰面靠在椅背上,將那濕棉巾敷在兩眼之上,頓時感到冰涼舒爽之外,還有菊花的香味,一直酸澀腫脹的感覺終於消退,頭腦也清明了許多。

徐階貪婪地享受著這難得的輕鬆,直到那濕巾被焐熱了,才輕輕揭下來,緩緩睜開眼,世界都清亮了許多。

徐福接過那棉巾,小聲道:「老爺,早膳已經備好,老奴伺候您洗漱用膳吧。」

徐階點點頭,撐著椅子緩緩起身,來到外間……文淵閣的條件不比西苑,在西苑後期,徐階擁有自己的獨立院落,雖然不大,但也是東西五間屋,足以滿足日常的飲食起居……搬回大內之後,平時處理政務自然在正廳,但晚上加班時,徐階就回到這權作值房的東廂廊署之內,在此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。高拱早覺著這裡太寒磣,提議想要擴建,但徐階不答應,一來他不愛讓高拱得逞,二來還覺著這樣,有利於塑造閣臣克己復禮的形象,所以在外人眼中如強龍般的內閣大學士,只能盤在這小小的套間之內。

外間是個小小的會客廳,當然也兼著他的飯廳,當徐階洗漱完畢,來到外間時,餐桌上已經擺好一餐樸素的早飯,還有最新一期的邸報。

接過徐福遞上的黃米稀飯,徐階一手壓著鬍鬚,一手端著碗,小口無聲的喝著,這樣可以避免鬍鬚沾上飯湯或者飯粒。喝了小半碗,徐階鬆開鬍鬚,拿起筷子,想要夾點御膳房送來的糕點,目光正落在一旁的邸報上,不經意地掃一下,便繼續用餐。

吃著吃著,徐階突然皺皺眉,擱下碗筷,拿起那通政司新送來的邸報,細細看起來,終於在第三行上,找到了令自己不安的源泉——那是一條看似普通的摘錄,說的是都察院監察御史楊松,上書彈劾沈默,在被圍困萬全期間,與蒙古人私下交通,妄談互市,實乃僭越,罪過不小。尤其他身為禮部尚書,更應該罪加一等,敬請有司查實云云。

身為政府高官,哪個沒被彈劾過,何況是這種捕風捉影,查無實據的指控。只要沈默那邊上道辯疏,解釋一下便能揭過,按說沒什麼大不了。可就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條,卻讓徐階食不下咽,眉頭緊鎖著站起來,推開門走到院中。

今兒是二十四節氣中的「小雪」,意思是「雨下而為寒氣所薄,故凝而為雪,然尤未盛」,故得此名。然而近些年來,北方的氣溫始終偏低,河上開始封凍,院子里更是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,儼然已進入隆冬一般。

※※※※

拿著那份邸報,徐階從迴廊下走到正廳中。此刻還不到辦公時間,廳中只有兩個司直郎,在那裡分發文簡,為閣老們即將開始的工作做準備。

見徐閣老進來,兩人趕緊行禮,徐階點點頭,舉起手中的邸報道:「這份奏疏在哪裡,為何老夫從未見過?」邸報是一種「官方日報」,其發行機構是收發奏章的通政使司,內容則主要來自內閣發抄的皇帝諭旨以及臣僚的奏疏,可以把朝廷動態,官吏任免,皇帝諭旨、皇帝諭旨詔令、以及臣僚章奏等政治信息周知百官。但民間也會在第一時間獲取邸報,傳抄天下,繼而成為眾所周知的新聞。

也正因為其巨大影響力,內閣一直嚴密控制著邸報的內容,上面刊登的每一份奏疏,都必須先經過內閣票擬,並同意公開後,才會被通政司編進其中。

讓元輔一問,兩個司直郎趕緊放下手頭的夥計,分頭在卷宗中尋找源頭,最終在昨日處理完,還未歸檔的一摞文件中,找到了那奏疏的原文。

徐階接過來,也不看內容,直接翻到最後一頁,看上面的票擬,一行熟悉的字體映入眼帘:「且聽該員自辯」後面也沒有加「密」字,意思是可以公開的。

「郭朴……」整日朝夕相對,徐階當然認得出,那正是出自文化殿大學士郭朴之手。

這時郭朴正好和高拱說著話進來,看見元輔早到了,兩人拱手施禮,便要回到各自的座位。徐階卻出聲道:「東野,你且過來一下。」

郭朴只好站住腳,來到首輔的大案前,低聲道:「元翁,您找我有何事?」

「這份奏章。」徐階的餘光瞄一下左手邊,卻見高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,不由心中冷笑,淡淡道:「似乎不該倉促見諸報端吧?」

郭朴低頭一看,心說果不其然,便一臉坦然道:「閣老把奏疏分下來,下官便按您的吩咐票擬,這道奏疏又不是什麼軍國大事,所以也沒再交您複核。」

為了表明自己的「三還」並不是空話而已,也因為高拱的咄咄逼人,徐階把各部院、各衙門和官員上奏的文牘,分給三位大學士予以票擬,不過最後的結果,還是要交由首輔審定……當然這只是按說,事實上每天送到內閣的奏疏如雪片一般,徐階根本沒功夫一一審定,所以他授權各人只把重要的票擬交給他審定,至於那些流程性的、不重要的文牘,可由各人酌情自行處理。

現在看來,徐階倒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,但他可不是這麼好打發的,皺眉道:「分明是那楊松沽名釣譽,彈劾一位剛立了大功的九卿大員,這種內容也能允許見報?會對沈大人的名譽造成多大的損害?對朝廷的名譽,又會是多大的損害?」不知不覺,徐階聲音漸高,比起平時「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」的鎮定來,顯然有些失態了。

這時候李春芳進來,不知首輔為什麼發火,趕緊躡手躡腳回到座位上坐好,隨手拿起本東西,裝出低頭閱讀的樣子,但耳朵支棱著……便聽郭朴沉聲道:「您常教導我們,濁者自濁,清者自清。沈大人既然白璧無瑕,這種文章見報,並不會影響他的聲譽,只能讓那沽名釣譽的楊松為千夫所指,也好讓那些妄圖投機者驚醒一下!」

「你說的沒錯……」徐階望著郭朴那張質樸的臉,彷彿看到他隱藏極深的竊笑。有些惱怒道:「但現在是他的非常時期,你難道不知道,這對他意味著什麼!」

「意味著什麼?」郭朴撇撇嘴道:「不就是暫時不能廷推嗎?這不打緊吧,只要說清楚了,清清白白的參加廷推,豈不是更好?」說著語重心長道:「元翁,恕下官多嘴,您對沈大人的事情如此著緊,我們知道您是愛才惜才,可外人不知道啊,他們只知道您是他的老師……積毀銷骨啊,元翁。」

徐階氣得臉都白了,心說沒把他教訓成,反倒讓他教訓了。但終歸是宰相氣度,轉瞬就神色如常道:「你說的有些道理,是老夫關心則亂了。」事已至此,多說無益,只能讓高拱多看笑話而已。

郭朴還在寬慰徐階道:「閣老放心,我會給都察院下文,要他們特事特辦,只給他們十天期限。一結案馬上就廷推,也就是下個月初的事兒……」

「嗯……」徐階面帶黑氣地點點頭,從喉嚨里發聲道:「費心了,你去吧……」

※※※※

那廂間,高拱卻已經笑痛了肚子,他看到郭朴一本正經的教訓徐老頭,徐階還偏偏得虛心受教,心裡那個解氣啊,比大夏天吃酸梅湯還過癮……

抬頭看看徐階,見他表情無法掩蓋的凝重,高拱心中冷笑道:「徐階確實在為學生的命運擔心,卻不是為那沈拙言,而是為了張叔大!」要知道,沈默現在的官銜,已經是從一品的太子太保,而職務則是號稱「儲相」的禮部尚書,無論從哪方面講,入閣都是順理成章的,哪怕和明年起複的那些老古董一起競爭,也能脫穎而出。

但張居正就不一樣了,雖然比沈默早入官場九年,但現在也只是三品侍郎,還是戶部侍郎,且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績,所依憑的,不過是和當今還算親密的師生關係,以及在立皇太子時的首倡之功,但若要憑此入閣,只能說是痴心妄想。若廷推是明著投票,大家怕得罪徐首輔,也就姑且投之了,可偏偏是暗著投票,沒有那層心理負擔,有幾個會選遠不夠分量的張居正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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