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章 射天狼(中)

京營官兵大半駐守在兵馬司附近,安定門以東是武驤、騰驤左衛,以及勇士營駐地,以西是武驤、騰驤右衛,以及新組建的神機營駐地。說是新組建的也不正確,因為太祖定鼎時,京軍三大營中,就有神機營的編製,並在太祖、成祖時期大顯神威,立下了赫赫戰功。只是後來土木堡之變,三大營全軍覆沒,于謙改組禁軍,就沒有再復設神機營。

還是大明文武在抗倭戰爭中,看到日本人偶有使用的火繩槍,要比大明以前火銃要先進許多,便萌發了仿製火繩槍,復建神機營的念頭。對此沈默也是支持的,並向朝廷推薦戚繼光為其第一任長官。

這時戚繼光善於練兵的名聲,已經朝野皆知了,朝廷深感倭寇肆虐之辱,又有韃虜如芒在背,十分渴望練一支精兵。在這個背景下,戚繼光與神機營,這一天作之合,自然走到了一起。

於是朝廷將戚繼光從東南調回京城,任命他為神機營副將……主將為襄城伯李應臣,不過老頭只是掛名而已,除了開營時來過一次,再也沒露過面。從招兵到訓練到軍械軍需,都由戚繼光全權負責,他從直隸鄉下招募五千兵勇,以兩千戚家軍為主幹,組建了大明第一支由冷熱兵器、騎兵步兵車兵混成的精銳部隊——神機營。

現在是下午時間,正是各營出下午操的時候。沈默他們往神機營去的路上,要經過其它兩衛的營地,隔著柵欄能看到士兵在校場上操練。只見軍官罵罵咧咧,士兵鬆鬆垮垮,甚至還有乾脆一起坐在樹下吵吵鬧鬧、嘻嘻哈哈的。

看到大敵當前,京軍的訓練竟然還這樣有一搭無一搭,張居正不禁憂心忡忡,暗道:「神機營應該不同吧。」於是抱著極大的希望,往最西面的神機營地行去,誰知道到了營外,他就傻眼了,只見這裡的官兵們這裡一團、那裡一夥,分散在校場的各個角落,在你死我活的打架鬥毆,還有許多圍觀叫好的,卻沒有一個拉架的。

看了這一幕,張居正不由擔憂問道: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

「訓練而已。」沈默淡定道。

「什麼,訓練?」張居正嘴巴半張道:「我看有人被打在地上,一動不動,訓練還有這麼玩命的?」

「嗯……」沈默頷首道:「戚家軍的訓練,向來以……慘無人道著稱,每年因訓練傷殘死亡,都會減員百分之五。」

戚繼光在邊上輕聲道:「這是京城,沒那麼高,只有一半。」

「那也夠……」變態的,張居正有些暈。

「戚家軍之所以屢屢在戰場上以極低的傷亡,換取極大的勝利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就是因為他們,把血都流在訓練場上了。」

「對了,既然是神機營,怎麼不見打炮?」張居正回過神來,問道。

「射擊訓練之類的,都在郊外舉行,城裡只有日常的身體訓練。」戚繼光解答完了,拿出個銅哨,「滴滴」吹了兩聲。這清脆的聲音,彷彿具有魔法一般,讓亂成一鍋粥的校場上,瞬間安靜了許多,打架聲,叫好聲全都消失,只剩下官兵快速列隊時,發出的細碎腳步聲。

從門口走到校場前的高台,大概是二十息的時間,就在這短短的二十息,七千神機營將士,已經列隊完成,站在台上往下看,每一行每一列都彷彿用尺子量過,整齊的划出一條條等距直線。而組成線的每一個點,都是一名如標槍般挺立的官兵,齊刷刷、黑壓壓,一片鴉雀無聲,給張居正留下了一生難忘的印象。

「想必爾等都知道!」戚繼光大聲對他的部下道:「韃虜又一次入侵我大明,所到之處,殺掠焚毀不可勝計,此仇不報,愧為男兒!朝廷決意出兵,衛我疆土,驅逐韃虜!」戚繼光說完,轉身朝沈默行禮道:「請督帥大人訓話!」

沈默點點頭,走到了台中央,目光掃過台下眾人,他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……那都是戚家軍剛組建時入伍的新兵,沈默作為其直屬長官,時常到營中巡視,甚至能叫上許多官兵的名字,當然他們也都認識他……現在,這些當年的新兵,都已經成為了軍官,率領著各自的部下,仰望著昔日的老長官,目光交流中,雙方都有些激動。

「俺答所犯罪行,罄竹難書!這次屠石州城,五萬同胞死於非命!五萬啊,咱們在場加起來,也不過才七千人而已!」沈默的聲音回蕩在校場上:「身為大明的男兒,國家的軍人,你們恨不恨!」

「恨!」官兵們一起吼道。

「恨!怎麼辦!」沈默問道。

「殺!殺!殺!」回答他的,是接連的三聲吼!

「萬人一心兮,太山可撼!」沈默用丹田吼出這樣一句。

「惟忠與義兮,氣沖斗牛!」不管認不認識他的將士,條件反射的一起大喊道,聲如巨浪,直貫雲霄。

「上報天子兮,下救黔首!」沈默又大喝一聲。

「殺盡韃虜兮,覓個封侯!」官兵們高聲應和道。即使張居正,也能感到場上氣氛的變化……老兵們的眼中,放射出餓狼見到食物時的饑渴,新兵們則明顯肅穆了許多。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蔓延開來,真像施了魔法一般。

這當然不是什麼魔法,這是戚家軍的戰歌,每當即將面臨戰鬥,主將都會用這四句來宣布備戰,提振士氣!老兵們在南方時,已經聽到過無數次了,早將其當成勝利和榮耀的序曲了,新兵們也操練時也聽過多次,知道這意味著,自己將追隨老兵的足跡,踏上血與火的戰場了……

而這四句話的原創,正是沈默。

※※※※

簡短而有力的戰鬥動員後,戚繼光命令隊伍解散,各自回營打點行裝、裝運輜重,等待開拔命令。得益於平日訓練有素,這一切都不需要他操心,戚繼光領著眾大人進中軍帳中說話。

升帳之後,沈默坐了主座,譚綸和張居正分坐左右,戚繼光和尹鳳坐在他們下首,至於李成梁,自然老老實實甘陪末座。

環顧一下四周,沈默終於開腔,道:「諸位,要和韃子開戰了,沒人看好我們,除了我們自己。」這話引來一陣輕笑,但很快安靜下來,聽他繼續道:「他們都說,蒙古騎兵如何來去如風,如何善於騎射,我軍如何難於應付,打一百次也打不贏……現在,我就要你們拿出取勝之道來!」說完他望向譚綸道:「二華兄,你來北疆的時間最長,先說說你的感受吧。」

「是。」譚綸說話速度不快,但很有條理:「北方的戰場環境對於我軍來說非常不利,廣闊無邊的平原地帶,非常適合大規模的機動馬戰。雖然我們有大量的步兵可用,但機動能力太差,遠不如蒙古人來去如風,所以處處吃虧……」頓一頓,他又類比道:「這點和咱們抗倭時的遭遇很相似,倭寇利用海上的舟船快速機動,讓我們根本無法抵禦,也無處抵禦,往往被其覷得空當,以少數兵力就打得我軍落花流水。但蒙古人是有著高明戰術的大集團精銳武力,遠非烏合之眾的倭寇所能比擬。咱們原先的那套戰術……甚至包括戚家軍的鴛鴦連環陣,在南方無往不利,可在北方卻無法遏止大規模的馬戰突擊,初到北疆時,我們著實遭了幾番敗績。」

沈默點點頭道:「那是如何應對的呢?」

「我和元敬參考了北方邊軍的作戰經驗與資源,融合我們原先的長處,摸索出兩條制敵之道來。」譚綸也不賣關子,直接道:「一是,以騎射對騎射,二是以我們擅長的陣型和火器,加以改進後對敵。」說著看看戚繼光:「於是我們分頭進行,看看誰的效果更好……」毫無疑問,騎射歸了譚綸,陣型和火器是戚繼光的事兒。

見張居正欲言又止,沈默問道:「太岳兄有什麼問題嗎?」

「我聽說蒙古人在馬背上長大,以騎射為生,想在這方面和他們持平,恐怕很困難吧。」張居正輕聲問道。

「太岳兄可曾聽過馬家軍。」譚綸卻不正面回答。

「馬家軍……馬太師的部隊嗎?」張居正問道。

「不錯,正是馬芳的部隊。」譚綸點頭道。

「勇不過馬芳!」張居正道:「『馬王爺』的事迹,京城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?只是他被調到保定以後,便名聲不顯了。」他口中的「馬王爺」,可不是超一品的王爵,而是原宣府總兵馬芳的綽號,且還是蒙古人給他起的。

說起這馬芳,毫不誇張,乃是大明最具傳奇色彩的名將。他不像大明九成九的高級武將那樣,出身簪纓世家,生下來就是將軍。他出身之微寒,絕對在大明武將中數第一的,——因為他曾經是個奴隸!

馬芳,字德馨,號蘭溪,山西蔚州人,其家為宣化邊境農戶,在一次俺答的侵掠中,其家鄉村鎮盡成焦土,父母也失散於逃難人群,年僅八歲的馬芳,不幸被擄為騎奴,替蒙古人放牧。爾後十餘年,這個苦命的孩子,過著任人驅使欺侮的奴隸生活,小小年紀便嘗盡世間苦難。但也使他練就了精湛的騎射武藝。

長大後,一次隨俺答狩獵,忽然一隻猛虎現身,直撲向穿著醒目的俺答汗,眾位「蒙古勇士」驚慌失措,避之不及,唯獨馬芳面不改色,不慌不忙,彎弓搭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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