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八百九十六章 西風勁(上)

天空中黑雲密布,雖然已經是卯時,但依然伸手不見五指。

承天門前高懸著八具大燈籠,因國喪未闕,故而都用白布蒙著,光線慘淡,照在宮門前候朝的官員身上,映照出一張張陰沉甚或驚恐的面孔。氣氛極為沉重,與平時進入承天門前,眾官員說笑打諢的熱鬧場面,形成鮮明對比。

沉默的人群稍有騷動,官員們循聲望去,便見兩盞燈籠的引導下,大學士們一起從內閣方向走過來,顯然閣老們一夜未眠,研究對策來著。

百官張望著,想從閣老們的臉上看出點訊息來……走在最前面的一矮一高,是首輔徐階和次輔高拱,徐閣老依然是古井無波,誰也別想看出什麼,但從高閣老鐵青的面色中,就能猜到,局勢似乎比想像的還要糟。

閣老們總是卡著時間到,剛在朝班站定後,鼓樓上響起了鐘聲,承天門緩緩打開。百官無聲的列隊,魚貫而入……

金殿上,隆慶皇帝竟早就等在那裡了,雖然貪圖安逸,尤其不喜歡早起,但接連傳來的報警聲,讓年輕的皇帝徹夜失眠,第一次迫不及待地要見到他的大臣。

當百官山呼萬歲,皇帝感到了一些安全感,但在鴻臚寺宣諭官的聲音中,很快又消失不見,宣諭官先宣讀了宣大總督王之誥的秘奏:「臣偵得虜酋俺答,率鐵騎八萬,已自晉中繞過大同,誠恐京師震動,請以便宜應援,或徑趨居庸關增守。」

又宣讀了薊遼總督曹邦輔的急奏:「韃靼土蠻部騎兵三萬餘眾,已沿朝河川進至古北口,薊鎮告急!」

隆慶雖然對政事心不在焉,但大明天子守國門,他當然知道大同和薊鎮,乃是京城的東西門戶,如今東大門已經被穿越,西大門也岌岌可危,已成包夾之勢,顯然蒙古人這次前來,是大有所圖的。

於是,隆慶皇帝登極後,第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誕生了。宣諭官接過太監遞上的一道上諭,高聲宣讀起來:「邊將畏敵怯戰,兵部麻木不仁,致使韃虜長驅直入,竟欲撼我帝京,朕心甚憂,爾等眾臣豈不愧哉?」

聽到皇帝的責難,徐階從錦墩上站起來,率領百官叩首請罪。

「磕頭有什麼用,都起來吧。」隆慶也不知是生氣,還是中氣不足,聲音都發顫道:「趕緊合計個對策吧,別真等著人家兵臨城下。」

徐階扶著錦墩起身,恭聲安慰皇帝道:「陛下息怒,韃虜雖然來勢洶湧,但朝廷也做足了功課,必不會重演『庚戌之變』的慘劇……」說著看看斜對面的楊博道:「還是請兵部,為皇上分說吧。」

雖然情況已經十分緊急,但從兵部尚書楊博的臉上,看不到一絲驚慌,他這輩子見過的風浪太多了,在任何時候下,都能保持冷靜,便出列奏道:「啟奏陛下,自去歲老臣接手京城防務以來,一直在力圖轉變京城的防禦戰略,即從原來的居重馭輕,固守北京城,轉向以整個京畿地區的防禦為重點。為達到這一目的,微臣不斷抽調外衛旗軍輪班京師操練,並修造了一系列遙相呼應的軍事設施,現在京營官兵已完成動員,各地勤王之兵業已陸續到位,已然構建起一個外圍的防禦體系,雖不是天衣無縫,但在攻破我外圍軍鎮前,蒙古人是不敢擅越雷池,覬覦京城的。」

聽了楊博的話,隆慶心下大定,龍顏大悅道:「怪不得父皇要把京畿防務交給大司馬,您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針啊!」

聽了皇帝的稱讚,楊博淡淡一笑,道:「但京畿防禦構築時日尚短,且經費一直捉襟見肘,尤其缺乏機動兵力,所以……拱衛京都尚可,但退敵就無能為力了。」老頭很有自知之明,他手下只有不到一萬騎兵,其餘都是步兵,以步兵對騎兵,守城可以,但野戰機動皆無可奈何,所以早把醜話說在前頭,以免將來有人蔘奏自己「望敵生畏、不敢出戰」之類。

「朝廷養兵,不是光用來守衛京城的。」高拱一聽,不樂意了,出列道:「若十萬大軍不敢出城,坐視百姓慘遭塗炭,那天子守國門,還有什麼意義呢?」

一番話說得楊博有些臉紅,哼一聲道:「非吾不願保民,實乃力有不逮,現實如此,徒呼奈何?若高閣老覺著誰能做到這點,我願讓賢。」

「不要爭論了……」見兩人要爭個面紅耳赤,徐階出聲打斷道:「還是請皇上聖裁吧。」

「元翁……」隆慶心說,我能裁得了什麼呀?便望向徐階道:「您意下如何?」

「老臣的意思是,先把京畿防禦做好,立於不敗之地。」徐階沉聲道:「再命王之誥、曹邦輔火速調集兵力,儘快將兩路韃虜驅逐出境。」

「善策,那就交給內閣統籌了。」隆慶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道:「諸位愛卿也要群策群力,做好後援工作。」心情一放鬆,陣陣倦意襲來,皇帝心說,得趕緊回去補個覺……

「遵旨……」眾官員一起領命。

※※※※

其實大朝會的作用,最多就是做一下動員,鼓舞鼓舞士氣,又因為人多嘴雜,幾乎不涉及任何細節性的東西。在散朝之後,內閣還要開小會,那才是真正敲定策略、布置任務的場合。

這次內閣會議,除了四位閣老、九卿,還有英國公張溶、東寧侯焦英等掌軍的勛貴,以及兵部侍郎、戶部侍郎,兵部職方司主事、兵科、戶科科長等相關官員列席參加,正好把文淵閣正堂的兩排椅子坐滿。

會議的保密等級是最高,大廳四周,院子里,大門外,站滿了全神戒備的錦衣衛,連蒼蠅也休想飛進去。這個等級的會議,是為了解決問題的,所以不會像朝會上那樣遮遮掩掩,報喜不報憂,所以徐階上來就定了調子道:「這次俺答入侵的規模之大,實乃近年罕見,而且策略明顯轉變,不再直奔京城,而是往山西、天津等各處侵掠,深入我國境之深,實屬罕見。」

在座眾人頓時發出嗡嗡聲,方才朝會上說,兩路韃子都奔京城而來,可現在徐閣老又說,他們沒來,到底是怎麼回事兒?

「安靜。」高拱咳嗽一聲道:「內閣這樣說,一來是為了安定人心,二來是為了便於動員,沒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實情。」這話說得,其實一點也不荒謬……北京城是大明最堅固的城池,有最完善的防禦體系,最充足的兵員物資。加之蒙古人不善攻城,所以聽到他們朝北京逼近,大家心裡雖然緊張,但並不會驚慌失措。而想要最大限度地調動人力物力,沒有比京城面臨攻擊,更加得力的理由了。

「諸位,所以這次會議的重點。」徐階道:「不是京城防禦,而是如何退敵。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俺答已經屠了石州城,土蠻也把灤河水給染紅了……」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眾人,使他們感受到自己的堅決:「無論用何種方法,必須讓他們停下來,這就是內閣的要求!」

「我的態度沒變化。」楊博先開口道:「京師乃是國之首腦,關乎社稷之存亡,故務必謹慎行事,萬不可輕舉妄動。」頓一頓道:「況韃虜為搶掠而來,掠足以後,自然不戰而退。在我軍無力應戰的情況下,此乃今次禦敵之戰略要領,不能變,變則危矣。」

聽了他的話,那邊東寧侯焦英急了道:「這麼說,我們京營不能出擊了?」他雖總領京營四衛,但大明以文御武,還得聽楊博指揮。

「此次韃虜幾乎是傾巢出動,京營一共才多少騎兵?貿然出擊,有敗無勝。再說侯爺的麾下全都肩負守衛京都之重任,若因此讓韃虜乘虛而入怎麼辦?」楊博淡淡道。

看他打定主意,老虎不出動,焦英頓足道:「關乎百姓生死,只能視而不見嗎?」

楊博只是嘆息,不再理他,焦英只得住了嘴,郁悴的坐在那裡。

見軍方人士竟要做縮頭烏龜,高拱拍案道:「堂堂華夏,巍巍中華,卻要一次又一次的受此凌辱!百姓拿自己的膏血的養兵,到頭來敵寇入侵家園,自己養的兵卻視而不見!還說什麼,韃虜來犯,只為搶掠而已便袖手旁觀,只等他們搶掠夠了自行退兵。」說著虎目迸淚道:「可憐蒼生百姓,為什麼總是被我們犧牲!」

眾人一陣沉默,都被高拱說得羞愧不已。楊博卻心頭火起:「好你個高肅卿,老子主動給你們內閣背黑鍋,你不領情也就罷了,怎麼還能罵我哩!」說著冷笑連連道:「那咱們看看,新鄭公有何妙招吧!」

「絕對不能再坐視下去了。」高拱是個有主意的,沉聲道:「韃虜入境以來,接連劫掠十餘府縣,肯定斬獲豐厚,受輜重拖累,早就失去了原先的速度,且心態也會發生變化。命我軍主動迎敵,銜尾追擊,就算不能消滅敵人,也要讓他們不勝其煩,得不償失,自然會萌生退意!」

「說得簡單。」楊博哼一聲道:「蒙古人不像咱們那樣缺馬,他們有專門的馬馱東西,還有專門打仗的戰馬,根本不影響戰力。」

「我說的是速度,不是戰力。」高拱反駁道:「你們不是整天說,人家來去如風,你們追不上嗎?現在能追上了,怎麼又拿戰力說事兒?」

「官兵缺糧、缺餉、缺額。」楊博淡淡道:「更重要的是,缺乏野戰經驗,如果讓他們去追擊,不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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