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八百八十一章 言官們(上)

隨著午門緩緩敞開,百官開始列隊。一場足以影響未來政局走向的風波,徹底消弭無形,甚至大多數人都渾然不覺,只有當事的幾位,才能體會其中三昧。

一套繁瑣的禮節之後,百官終於得見闊別數日的龍顏。微明的天光中,只見皇帝面帶倦容,彷彿還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,儘管穿著精美威嚴的龍袍,但難掩一身慵懶之氣。

無論如何,皇帝能出現,大家就很高興,因為他要是不來,大家就沒法開早朝,就沒有吵架的機會。所以哪怕隆慶真變成一尊木偶,對大家來說,也是聊勝於無的。

「啟奏陛下……」已經有些習慣了皇帝的淵默無語,通政使開始念起了積壓的奏摺:「刑部、都察院並奏,遵先帝遺詔和陛下登極詔,三司著手平反冤錯獄案,已經初步擬定一個名單,其中已歿者楊繼盛、沈束等四十五人,尚存者有魏學曾、艾穆等三十三人,凡七十八人,請陛下御覽。」

「接來。」隆慶打起精神道。

「另外。」通政使把那本奏章交給太監,又拿起另一本念道:「工部已經拆除建於西苑以及京城各處的神壇道觀一百餘處。為建造此等不經、勞民之工程,徵收的『大木費』等十餘項歲費,共計二百五十萬兩,戶部奏請一併裁剪。」

皇帝望向他的首輔大人,徐階趕緊出班拱手道:「啟奏陛下,取消此等攤派,乃是民心所向,刻不容緩!」

「准。」隆慶便點點頭,算是允了。

「戶部另奏請蠲免全國賦稅逋欠。」通政司誦讀第三本奏疏。

隆慶望向徐階,徐階便道:「這也在情理之中。」

皇帝便想准,卻聽一個渾厚的聲音道:「全國皆可免,但東南不能免!」不用看,也知道說這話的誰。

徐階心中一陣陣膩味,戶部尚書高耀便出聲道:「請問高閣老,為何還要區別對待?難道因為東南富庶,就要殺富濟貧嗎?」

「東南富庶,與朝廷何干?」高拱冷冷道:「浙江一個省,論富庶就超過其餘的十個省,但每年解送國庫的稅銀,竟還不及山東的多,其中的貓膩人人皆知,只是不知何故,人人不言。對這樣的省份,應當重新釐定稅率,改革徵收辦法,把該收的稅收上來,而不是再給他們錦上添花,連能收的都不收!」

「高閣老此言不妥。」高耀搖頭道:「東南再富,也不是家家都有聚寶盆。其抗倭綿延十餘年,國帑所出不足十一,軍費基本出自東南的賦稅、加派,許多負擔重的地方,比如浙直,每年額外提編數百萬兩,累積已有數千萬兩,東南富戶因其破產者無數,更不消說普通百姓了,許多人鋌而走險,出海為寇,又加重東南匪患!如此情形,惡性往複,民生早就困頓已極。此時最當與民休息,使東南恢複繁榮,才能有更多的賦稅。」說著他竟痛心疾首道:「竭澤而漁可萬萬要不得!」

一番話說得許多人大點其頭。

沈默冷眼旁觀,心說高肅卿又要犯眾怒了……要知道朝堂眾卿,十有七八是南方人,高拱公然反對免除東南所欠稅額,還要對其進行稅費改革。不管這些官員,是不是徐階的人,都會因為這個提議本身,而跟他過不去。甚至會將其視為,對整個東南的挑戰。這真是一竿子捅了馬蜂窩,以後日子豈能安生?

高拱和高耀,兩個姓高的爭論不休,徐階卻在邊上沉默不語。老狐狸心思通明,只要自己不說話,就說明高拱所說的,是他個人的意見,並不能代表內閣。這便足以使很多人敢於跟他過不去了。

徐階愜意的展示其首輔風範,皇帝仍然淵默不語,朝班中又響起一片「嗡嗡」的議論聲:

「高閣老如此咄咄逼人,置內閣於何處?」這是一個反感高拱的。

「難道高閣老沒有發言的權力嗎?」這是支持他的。

「有高鬍子的地方就有爭吵,首輔大人怎麼也不管管?」反感的。

「高閣老只是就事論事!」支持的。

「我看無事生非!」反對的。

總體來說,各三七開,反對的占多數。

※※※※

見又一次陷入無休止的爭吵,當值的鴻臚寺官員,只好出聲維持秩序:「肅靜,肅靜……」

待人聲漸去,徐階這才輕咳一聲道:「不要再爭了,還是恭請聖裁吧。」

說完卻遲遲聽不到那聲「接來」,大家等了一會兒,還是沒聲兒。抬頭一看,皇帝在那裡目光迷離,身形搖晃,似乎神遊太虛去了。

「皇上……」馬森趕緊小聲提醒隆慶道。

「呃?」隆慶倒沒睡著,只是走神了而已,聞言回過神兒道:「退朝……」

官員、太監、宮女、衛士,甚至大殿上的烏鴉,頓時全都呆若木雞。

望著御階下徐階等人目瞪口呆的樣子,隆慶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,趕緊打個哈哈道:「退朝……還早呢,眾卿還有事兒嗎?儘管說,別客氣。」

徐階強忍著眩暈,對仍在發獃的通政使道:「把奏本先呈上吧,待皇上朝會後御覽。」

通政使趕緊照辦,徐階給他個隱蔽的眼神,又道:「還有什麼重要的事嗎?」

通政使徐學謨,正是徐階的門生,因為最能體會老師的心意,所以被安放在這個重要的位置上,聞言便會意地找個皇帝感興趣的奏本,念概要道:「禮部上呈《冊立太子儀注》,請皇上御覽。」

隆慶果然來了精神,道:「太子乃是國本,應當從速冊立,內閣看過後,沒有問題便照此執行。」頓一頓,竟第一次在朝堂上,表達出鮮明的態度道:「此乃本朝頭等大禮,絲毫不準疏忽,必須辦好、辦隆重,不要怕花錢,一定要昭告各國,請他們派時節來觀禮,另外……」尋思片刻,也想不出另外還有什麼,便問道:「諸位還有什麼補充?」

眾人暗暗咋舌,心說按照您這一套,已經是史上最高規格了,還要怎麼補充?

「以臣愚見。」這時高拱出聲道:「《儀注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了,唯一不夠體面的地方在《儀注》之外。」頓一頓,在眾人矚目中緩緩道:「便是主持儀式的官員級別不夠,此等大禮,按說是由禮部尚書主持的,現在尚書空缺,只能由侍郎來辦,似乎是差點事兒。」

「這個好辦。」隆慶希望兒子能擁有一場最完美的冊封禮,兩眼放光道:「補上尚書的缺額便是!」說著望向沈默道:「沈愛卿現在是左侍郎,遞遷就是了。」

沈默心說,陛下你可終於想起我了……本來隆慶入宮時讓他驂乘,沈默還激動了好半天,誰知這位皇帝好像都不明白「驂乘」是個啥意義,登極後竟想不起給他落實工作,險些讓沈默淪為笑柄。還得讓高拱引導才記起來……隆慶朝的聖眷,可真不如嘉靖朝的易變現。

※※※※

雖然心裡猶如久旱逢甘霖,但沈默還要矜持的出列道:「臣惶恐,只怕不能勝任,斷不敢遵聖命。」中旨有三好,簡單快捷沒懸念!但誰願意惹眾怒?所以只能照例堅辭不受。

隆慶還要勸,高拱笑道:「陛下,禮部尚書,乃是九卿之一,按例應當廷推的。」

隆慶這才反應過來,朝沈默歉意笑道:「是朕疏忽了,那現在就推吧。」

「陛下,廷推乃朝廷重典。」大員們尚未開口,這時言官班中的胡應嘉出聲道:「請陛下確定日期,集齊三品以上官員,在陛下迴避的情況下進行。」

如果是嘉靖,多半要惱火的抱怨:「給朕選臣子,卻要朕迴避,這是哪門子規矩?」但現在的隆慶,只是平靜的「哦」一聲道:「原來這樣子。」便望向徐階道:「閣老,您請定個日子吧。」

徐階目光難以琢磨的看看高拱,最後落在沈默身上,良久才緩緩道:「九卿之位不能虛懸,廷推刻不容緩,就定在朝會之後吧……」

高拱的嘴角抽動兩下,低頭不再說話。

沈默卻一臉的淡定,也不再說「使不得」了。

「准奏。」隆慶說完,便任大臣們繼續聒噪去了。

眼看著已近辰時,大臣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。這是因為進來之前,首輔大人特意囑咐過,要把早朝時間控制在一個時辰內,以免累到陛下,再找理由罷朝……但總有些個不識相的,只見一個官員出列道:「陛下,臣要彈劾!」

眾人紛紛側目,很多人都不認識這位老兄,當然也有很多認識的,知道他是尚寶丞鄭履淳。不由暗暗起膩,心說你又不是言官,管好自己的機要文件就是了,在這瞎起什麼哄?

但那鄭履淳卻不管不顧,當堂慷慨陳詞起來,他大聲道:「按制,朝會時,陛下當對國務有所垂詢,臣工有所提問,陛下應予答覆。然陛下御極已逾一月,臨朝淵默,高亢暌孤;文案不問,功罪罔核!豈不聞自開闢以來,未有若是而永安者,伏願移美色奇珍之玩而保聖躬,奮英斷以決大計。經史講筵,日親無倦。臣民章奏,與所司面相可否。方可裁理漸熟,人才之邪正自知。察變謹微,回天開泰,計無逾於此!」大意便是在指責隆慶繼位以來,從不履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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