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八百七十四章 早朝早吵朝朝吵(下)

對隆慶皇帝的態度,徐階自以為很有把握,於是也不跟高拱辯論,便緩緩道:「既然高閣老和老夫各持己見,那就恭請上裁吧。」說著朝御座上拱手道:「不知皇上對這三件事的聖意如何?」

見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,隆慶有些慌亂了……徐階和高拱的爭執,他大體聽明白了,前者是以恢複皇家的聲譽、提高皇帝的威信為出發點;而後者,則是以國家和臣民為出發點,考慮的可能更深遠。更重要的是,他相信高師傅不會害自己,但徐閣老也是一片好心啊,這時候該聽誰的,不該聽誰的,真讓他無從判斷。

但他畢竟是三十歲的長君了,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,都會影響千萬人的命運,尤其是國家如此危難之際,萬一要是因為自己一句話,造成不良的後果,豈不是罪莫大焉?

隆慶的心裡糾結成了一團。雖然師傅們教給他很多治國的道理,但真到了這時候,卻完全對不上號。到底要如何應答呢?他不由額頭見汗,攏在袖中的雙手早就濕透了,心裡卻越想越不知所以然,枯坐在那裡一聲不吭,完全把下面人當成大白菜。

高拱畢竟是陪伴皇帝十幾年的師傅,見隆慶不說話,馬上反應過來,自己的學生不知所措了,便出聲為他解圍道:「先帝御極多年,通達國體,故而可以請上裁。然而皇上今天才剛接觸政務,還未熟悉國事,元輔便請聖裁,未免太難為皇上了!」這話其實有些讓皇帝難堪,換成誰、說哪個皇帝,都可能會惹大麻煩。可偏偏高拱這樣說隆慶,就沒那麼多顧忌。

本來大臣們聞聽此言,都驚得失色,便有言官想站出來指責高拱目無君上,誰知龍椅上的隆慶皇帝,卻如蒙大赦道:「高閣老說得對,朕還不熟悉政事,還是先不要亂拿主意的好。」說著笑笑道:「諸位愛卿都是經驗豐富的能臣,你們議吧,朕聽著就是……」皇帝想明白了,徐階是碩德元老,一直對自己保護有加,高拱更不要說,在他心裡就像父親一樣,如果不信任他倆,那滿朝文武還有可信的嗎?既然如此,就任由他們去爭論好了,不是有那麼句話,說「理不辯不明」嗎?辯著辯著就明白了。

從一個獨裁專制,事事皆要上裁的老闆,換成這麼個謙遜到甘為聽眾的皇帝,這讓徐閣老感到十分不習慣。

但他不會像高拱那樣,有事兒擺在臉上,有話掛在嘴上。甭管心裡怎麼想,他絕對不會表現出來,更不會去對皇帝指手畫腳,便拱手道:「既然皇上讓微臣議,臣便遵旨。」說著輕咳一聲道:「老臣以為,高閣老所論謬矣,其它先不說,單說那登極賞軍之事,乃是正統元年創下的先例,以後各帝,相沿未改。到先帝時,因是外藩入繼大統,遂決定賞軍數目倍於以前。今皇上登極,禮部和兵部聯奏內閣,仍倍賞三軍,乃是子承父制,有何不妥?」頓一頓道:「況且越是國家不安,就越要穩定軍心,現在新君登極,天下百萬官兵都翹首以待,等著皇上的賞賜呢,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舊例停了,官兵必然心生怨懟……如今邊患內亂不斷,正指望著官兵保家衛國呢,多加犒賞還來不及,焉能將本該有的賞賜,再行剝奪?」說著語重心長道:「高閣老拳拳憂國之心,本官能夠體會,但現在討論的,是一國大計方針,應站在全局的高度上,而不能只算經濟賬。」

雖然徐階說得有禮有節,但高拱還是能聽出,這老東西諷刺自己目光狹隘,還沒資格討論國家大事。不由哼一聲道:「閣老稱英宗故事為祖制,恐怕不妥。能稱為祖制的,不過是太祖、成祖二朝的典故,但洪武、永樂年間,是沒有登極犒賞三軍之說的,這才是真正的祖制。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如果犒賞一次,真能讓將帥無不感念皇上的恩澤,永遠記著元翁的美意,那我也是贊同的。但元翁須知,就算是按照世廟的舊例,勒緊褲帶,拿出四百萬兩白銀,但我大明軍隊兩百萬,加上空額,在冊的更是超過三百萬,再加上一層層剋扣盤剝,真正能分到每個士兵手裡絕對不會超過一兩。」

「難道因為這不足一兩銀子,官兵們就不效忠皇上了?」高拱的脾氣火暴,說著說著,不自覺就語氣刻薄起來,道:「所以我說,犒賞的意義不大。況且不能一味任恩,更要考慮實際情況。閣老應該也知道,距離年底還有一個季度,太倉中就已經沒有可支配的余銀了。本官已經算過,就算把宮觀、採買的錢全省下來,也不過八十萬兩,就是全用來犒賞也不夠啊!內帑空虛,從何支之?難不成閣老點石成金,能把土坷垃變成銀子發下去?」

這時郭朴也放聲道:「有司明知內帑空虛,還要妄揣上意,渾然上報,這樣的風氣,必須要殺一殺才行!」

「這個二位不必操心。」見對方要二對一,戶部尚書高耀馬上幫腔道:「老夫自有安排。」

「無非就是從市舶銀中出!」高拱冷哼一聲道:「但閣老想過這樣的危害嗎?就是因為年年寅吃卯糧!」說著沉聲道:「要真是從下年的收入中,下年的一切財政安排又泡了湯,明年朝廷又只能無所作為!諸位!大明朝滿目瘡痍,只爭朝夕!是一年也耽擱不起了!」

「那你說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!」徐階這邊的朱衡又站出來道。

「把話跟官兵說清楚。」郭朴高聲道:「也讓他們明白國事之艱!」

「那樣的話,朝廷的顏面何在?」黃光升開腔道。

「是朝廷的顏面重要。」高拱這邊,工部侍郎李登雲出聲道:「還是大明的興亡重要?!」

「不要總把國家危難掛在嘴上!」徐階這邊,也有侍郎站出來應戰道:「治大國如烹小鮮,要真是依著你們下猛葯,大明才真要亡了呢!」

爭吵越來越激烈,已經從最初的大學士單挑,發展到九卿雙打,繼而侍郎、言官們也加入進來,你一言我一語的混戰起來。到後來情緒越來越激動,完全聽不清哪邊是哪邊了,只聽到一片言辭激烈的對罵聲。

金殿上的隆慶帝目瞪口呆,看著御階下引經據典、滔滔不絕、唾沫橫飛、語速越來越快的大臣們,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。這並不是件稀奇的事兒,因為朝堂上的官員分兩種,一種是久經風雨、德高望重的老臣,一種是因為勸諫嘉靖,經過詔獄加持的言官們,無論哪一種,都是些強悍到常人難以招架的存在。

現在這些人掐開了,隆慶帝要麼有比他們高的智商,以理服人;要麼拿出皇帝的威嚴來,以勢壓人。但他雖然不笨,思維卻真不夠機敏,完全跟不上這幫子牛人。而他又很清楚,如果自己貿然動用皇帝的權威,壓制這些臉紅脖子粗的傢伙,肯定會從聽眾變成被攻擊對象。

他都已經料到了,那些不要命的言官們,肯定說自己「濫用權威、塞責言路、有失開明、殊為無體」之類的,與其到時候被罵成三孫子,還不如不開口。

只是看著下面這幫殺氣騰騰,就差要動手的野蠻人,隆慶不由從心底發出一聲感嘆:「原來當皇帝,真是個苦差事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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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一直冷眼旁觀,但心裡其實是向著高拱的,甭管高肅卿的主張,是不是摻雜著私心。但毫無疑問,他更為國家和百姓著想。相比之下,徐閣老頗有「一切唯上、只知任恩」之嫌……對一般官員來說,這也無可厚非,畢竟大多數時候,決定你對錯榮辱的,往往不是國家和百姓,而是那個「上」!只是若堂堂內閣首輔,也光顧著討皇帝歡喜,還有誰能為國家說話?

難道光指望海瑞那樣的死諫嗎?那未免也太殘酷激烈了吧,終究不是政治的常態。

歸根結底,還得有人為百姓說話,而從高拱的態度看,顯然比徐階更有這個意願。當然,也不排除這是他的一種反對手段,不能僅憑著這一場爭論就下結論。

「肅靜、肅靜……」鴻臚寺官大聲呵斥起來,卻對情緒激動的官員們毫無用處。

「諸位,安靜!」眼看著朝堂變成菜市場,徐階不能不說話了。還是閣老的話有作用,至少他這邊的人全閉嘴了,一個巴掌拍不響,高拱那邊的也不吭聲了。

「諸位不要再爭了。」徐階的語調依舊語重心長,但帶著宰相的不容置疑道:「高閣老的話,很是在理,但我輩位在中樞,每做一事,皆關乎大局,切忌就事論事。目下新君登基,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,如果因為我們的吝嗇,而使天下人對陛下失望,那是幾百萬、幾千萬都買不回來的。這不僅僅是帑銀多少之事,實在關乎新君聖威,我輩不可不慎重待之。」頓一頓,又換上一副和顏悅色道:「有道是『人心向背定成敗』,什麼時候人心都是最重要,大家緊緊手,拿出這筆銀子來,為隆慶改元開個好頭,後面或是改革也好、或是推行新政也罷,都會事半功倍的。」

「閣老說得太好了。」他這邊的官員紛紛出聲附和道:「這錢確實花得值!」

那邊高拱卻不說話了,他的幫手們不摸行情,也不敢亂開腔,一時間東風壓倒西風,戰局呈現一邊倒。

「閣老還有本要上奏?」見高拱不說話,鴻臚寺官望向徐階道。

徐階點點頭,便從袖中掏他的第三本,誰知老頭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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