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八百七十二章 早朝早吵朝朝吵(上)

第二天一早,沈默本打算好好陪陪老婆孩兒,那邊禮部卻派人來請。

沈默有些意外,因為自己仍在病休期間,並未被朝廷召回,按說不該有部務來找自己的。

「事關早朝大禮。」兩個來請他的郎中解釋道:「殷大人請您過去定奪。」

沈默明白了,是因為自己操持了登極禮,所以被看作是下任尚書的不二人選,所以殷士瞻寧因多此一舉惹他不快,也不願因怠慢而被他怪罪。

「請殷大人自己定奪便好。」沈默不願讓家裡人失望,更不願去部里指手畫腳,便微笑道:「我就不去了吧。」

「殷大人說,務必請您過去。」一個郎中恭聲道:「不然早朝出了簍子,部里就丟人了。」

「怎會出簍子呢?」沈默笑道:「一切如儀就是。」

郎中尷尬的小聲道:「就是不知『儀』是什麼,才請大人去定奪的。」

「哦……」沈默不再推脫,對兩人道,二位請用茶,待我去更衣咱們就出發。

「大人請……」兩人恭敬地行禮道。

※※※※

家裡人倒很體諒沈默,知道新君即位之初,有很多事情要忙,幫他換穿官服,備轎前往禮部衙門。

衙門裡,殷士瞻並一干郎中,早就恭候多時了,眾星拱月般的進了後堂,請他上座。沈默不肯,堅持跟他東西昭穆而坐,稍事寒暄,便入正題道:「早朝大禮籌備的怎樣了?」

「不怎麼樣,否則也不用勞煩大人大駕。」殷士瞻苦笑著對陪坐的鴻臚寺卿耿炳德道:「耿大人跟部堂說說吧。」

「是……」耿炳德朝沈默拱拱手,先嘆口氣道:「說來難以置信,我朝近二百年來,竟沒有一部完整的朝會儀注,《會典》上也只是彙編了些事例,缺漏極多。原先都是靠著鴻臚寺官員代代相傳,可自嘉靖十三年以後,至今三十餘年沒有舉行過早朝了,只舉行歲時肄禮,惟講會同之儀。」說著無何地搖頭道:「而日朝之典,遂至無一人記憶。現在新君登極,要求恢複常朝,鴻臚寺搜求故實,說法雜亂,也不知那條與世廟初年相合?所以只能上報部里了。」

他又隨便舉個例子道:「比如說上朝的時間,據《會典》記載:早朝時,大臣必須每日丑時便達午門外列隊等候;寅時鐘響,宮門開啟,百官依次入朝。」頓一頓道:「但查閱《世宗實錄》說,嘉靖朝便改古禮:『朝辨色始入,君日出而視之』。可又說先帝『常於昧爽以前視朝,或設燭以登寶座,雖大風寒無間』。讓人委實頭痛。」說著朝沈默苦笑道:「如此種種,不一而足,還有缺失遺漏之處,尚需斟酌補足。」

聽了鴻臚寺的彙報,沈默笑道:「也不必太過緊張,既然沒有固定的儀注,那歷朝逐漸變化是肯定的。我記著《會典》里說,百官上朝是要賜食的,但洪武二十八年,就因為『職事眾多,供億為難』停止了。英宗、武宗朝也大舉修改過朝儀,可見不是一成不變的。」

眾人紛紛點頭,稱大人英明。其實這道理他們都懂,就等著有腰桿粗的來負責呢。

沈默同樣是門兒清,不過領導是幹什麼用的,不就是用來負責任的嗎?雖然自己可以不負這個責任,可未免會寒了人心,留下個不敢擔責的惡名,反為不美。

所以他也不再多說,只讓鴻臚寺寫個條陳出來,把朝會儀式的流程中,相左的、模糊的、不祥的地方全都標出來,並註明出處,然後自己看了一遍,便收入袖中,起身道:「事不宜遲,本官這就去請示國老,鴻臚寺先把沒爭議的演練再說。」

眾人都道遵命,起身送他出門。

接下來兩天時間,沈默以請教為由,走遍了諸位大學士並尚書的府上,諮詢關於早朝的事體……其實沒必要請教這麼多人的,但沈默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別處也。

通過和三位幕友的分析,沈默已經拿定主意,既然有機會、有條件、也有意願入閣,自個兒就不能太清高了,光等著天上掉餡餅?就算真掉下來,也肯定不合自己口味。

要麼不做,要麼做好。既然想要入閣,那就得風風光光,體體面面的進去,不能成為別人的嫁衣,更不能被人借道超車,搶到自己前面去。正好借這個上門請教的機會,跟握有投票權的諸位大人拉近關係,別看時間短暫,不可能深談,但在沒有強力對手的情況下,泛泛之交也能起到大作用。

當然正事還是擺在第一位,他白天出去拜訪,晚上便會同謀士,一起參照諸位大人的意見,推敲大朝的儀式,並本著「實事求上」的精神,從文獻中找出佐證。

三天後,《隆慶日朝儀注》新鮮出爐,禮部馬上連夜刻印,第二天,帶著油墨香的《儀注》便下發到各部衙門。本來這種沒有舊制定規的事情,最易引發爭議,但沈默所定的這份儀注,不僅充分尊重了各位大人的意見,還考慮到了百官的切身感受,並且每一項都引經據典,考證翔實,令人倍覺嚴謹。

比如說前面提到的早朝時間,沈默便先考證了古制,又引用了嘉靖六年規定:「從新歲始,視朝每以日出為度,或遇大風寒日暫免,著為令。」並充分論證晨曦初開之際上朝的好處:「一則聖躬志慮清明;二則朝廷氣象嚴肅;三則侍從宿衛得免疲倦,可以整飭朝儀;四則文武百官不致懈弛,可以理辦政務;五則鐘聲有節,可以一都市之聽聞;六則引奏有期,可以聳外夷之瞻仰。一舉而眾美成具,天下必將稱頌聖明。」

其實最大的好處沈默沒說,但大家都領他的情——要真是按照《會典》來辦,大伙兒每天都得半夜爬起來,穿過半個北京城,到午門前集合,風雨無阻,冰雪不輟。其辛苦之處,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。

通觀此《儀注》,皆是如此有理有據,有節有度,並蘊含著人文關懷,看了沒人不服氣,都說這《儀注》的水平極高,可以為後世之規了……於是竟無人聒噪,都按此各自準備不提。

見一番心血為百官接受,沈默心中一塊石頭也落了地,他對這篇《儀注》是有期許的,因為阻礙自己仕途上升的最大障礙是年輕,在常人眼中,年輕就意味著沒有經驗、考慮不周、辦事不牢。現在利用這篇《儀注》,加上之前完美組織了新君登極、先帝出殯的儀式,已經沒人再質疑他,是否能勝任一國宗伯之重任了。

大明朝對宰輔閣臣的培養路線,最正統的便是「由翰林院外放,再回詹事府轉遷,或掌翰林院、或掌國子監,再晉侍郎、最後入禮部熟悉一國之禮,完成入閣的最後準備。」十分清晰的可以看出,朝廷對重點培養的儲相之才,從一開始就側重其對「典章制度、國家禮儀」的學習,就是為了其有朝一日入閣為相,能懂得如何運轉國家機器。

而王朝國家的上下尊卑,正常運轉,正是通過各種儀式與禮儀來體現和完成的,所以才會有非禮部尚書不能入閣的傳統。

所以沈默證明自己可以勝任禮部尚書,對他的仕途來講,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。

※※※※

幾天時間很快過去,轉眼到了九月初一。

是日清晨,各處城樓敲過五更鼓之後,落葉滿地,蕭索冷靜的大街小巷中,突然變得嘈雜喧鬧起來,一輛接一輛的大小各色官轎車馬,在或多或少的隨從護衛下,急匆匆的行進在通往紫禁城的各條街衢上。一時間,喝道聲、迴避聲、馬蹄聲不絕於耳,驚醒了沉睡中的百姓,紛紛披衣起來,從門縫中往外張望,小聲嘀咕道:「這麼多當官兒的幹啥呢?」「不是要逃荒吧?」「難道蒙古人打過來了?」

「說你們沒見識還不服。」上了年紀的老人,擺出一副百事通的架勢,不慌不忙鑽回熱被窩裡,這才揭開謎底道:「官老爺們這時去早朝。」

「早朝?」年輕人們也顧不上和老人爭,連聲問道:「就像戲文里演的嗎?」

「嗯。」老人點點頭,賣弄起陳年的掌故道:「爺爺我年輕的時候,當時先帝還是個小青年,也就你們這麼大,勤政著呢,整天點著燈籠上朝,天天如此。後來楊閣老心疼,怕先帝累壞了身子,才改到這個點兒。那些年,每天這時候,外面就是光景……」只見他一臉幸福道:「只有聽見這動靜,才會覺著做老百姓比當官好。」便帶著微笑,沉沉睡去了。

對於上朝的官員來說,雖然是按照嘉靖舊例,不用半夜爬起來,但對這些懶散慣了的老爺們來說,還是太難受了。起得太早,天又賊冷賊冷的……

「阿嚏……」昨晚下了一夜的冷雨,俗話說「一場秋雨一場寒」,雖然穿了夾襖,但步行走在長安街上,被冷冽的秋風一吹,沈默還是不禁打了個噴嚏。

其實他可以不來早朝的,但現在有了明確的目標,當然得表現的敬業點了。故而特意起了個大早,坐轎到了東長安門前,因為長安街不許騎馬坐轎,便自覺的下了轎子……其實這條規矩,在嘉靖朝也差不多廢掉了,許多大員公然把車轎長驅直入,停在西苑門前,以便進出禁宮方便。但現在新朝新氣象,沈默不想被風憲御史彈劾,更要以身作則,所以乖乖的從東長安門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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