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六十四章 宮車晏駕(中)

深夜,大內,乾清宮。

這間二十四年沒有住人的皇帝寢宮,如今遍布致哀的靈幡,已經變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宮。

大殿內的「正大光明」牌匾下,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,白色的屏風,白色的几案,白色的孝服……冷風吹過,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,讓跪在靈柩邊上的裕王朱載垕,感到一陣陣的頭皮發涼。

朱載垕已經除下了吉服,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,但看著身邊人一張張悲痛欲絕的面孔,他也知道自己該痛哭流涕了,但始終無法調動起情緒來。但這時候得哭啊,他伸手擰自己大腿一把,鑽心的疼痛過後,卻一陣陣的想笑……

目光落在靈柩之中,大行皇帝已經移簀,從朱載垕的角度,正好能看到他的遺容。只見嘉靖皇帝彷彿睡著了一般,臉頰上還略帶一點潮紅……那是多年服用丹藥的結果。

望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朱載垕默默回想著,與他上次見面,是什麼時候。對了,是三年前年冊封朱翊鈞為王世子的時候,曾經見過他一次,然後就是今天下午了。比起三年前見他,嘉靖只顯得瘦削些,顴骨高高的,下巴上的皺紋隱在修長潔白的鬍鬚里,一點也看不出來。

但朱載垕也不確定,因為他和這個「父皇」,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,每次見面父皇高高在上,他也不敢抬頭,幾乎等於沒見。

現在父皇終於死了,可以隨便讓他看,想怎麼看就怎麼看了。朱載垕瞪大眼睛,使勁盯著他的父皇,看著那張刻薄寡恩、陰沉難測的面孔,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戰戰兢兢、畏畏縮縮、暗無天日、無休無止的悲慘人生來……

只因為一句「二龍不相見」的讖語,便被父皇視為眼中之釘!不僅平時不準覲見,就連過年入宮問安,嘉靖都只准在珠簾外磕頭,絕不相見。哪怕是在皇帝駕崩前的幾個月里,都不許他入宮問安侍疾。回想此生以來,竟從未享受過一天父愛,甚至未得其父一個笑臉、一聲溫言,以至他一提起「父皇」兩個字,便從內心感到陌生、恐懼和憎恨,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處。

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,皇帝老子不僅不給他父愛,還百般摧殘他本應享受的母愛——自從把他趕出皇宮後,便不許他入宮探視,哪怕在母妃重病彌留之際,也不許他見最後一面。而且在母妃去世後,還不準百官按照應有的禮制,為其安排葬禮……作為現存皇長子的母親,也極可能是未來皇帝的母親,她本應像成化朝的紀淑妃一樣,享受到美謚和厚葬,作為日後追尊她為皇太后的基礎。嘉靖卻悍然推翻了禮部擬定的儀注,不準朱載垕以親子之誼居喪,百官亦不準服喪服,亦不追封為貴妃,總之是力加貶降!

原因不難理解,嘉靖不肯抬舉杜康妃,是因為對他異母弟弟朱載圳的一貫偏愛,導致不願默認他的儲貳地位;不讓他服喪,乃是嘉靖認為,父皇尚在,兒子服重喪不吉利,為避君父至尊。

當時朱載垕已經十八歲,當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儀上的諸多刁難,亦能品出其中三昧……但無論如何,自從就裕邸之後,和唯一疼愛自己的母親生不得見、死不得訣,他焉能不恨造成這一切的父皇?

更有甚者,這個父皇對自己生兒育女,也非常反感……朱載垕早年育有兩子,但均早殤,朱翊鈞是第三子。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,當年自己的長子……也是嘉靖的嫡孫出生之時,發生的那場意想不到的風波:

他記得很清楚,當時舉國歡慶嫡皇孫的誕生,禮部請告於郊廟、社稷,詔告天下,令文武群臣稱賀。此等天大的喜事,嘉靖卻違背常禮,不準頒詔、不準稱賀、不準稟告太廟和社稷。異常冷淡的對待,與他自己當年生育長子載基、二子載塥時的隆重其事,甚至詔告外國的規格相比,不啻天壤之別!

更令朱載垕無法接受的是,這個嫡孫出生,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,甚至要殺人!當時禮部侍郎閔如霖上賀表云:「慶賢王之有子;賀聖主之得孫!」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載垕的兒子,而後才是皇帝的孫子,如此先後,本合情合理。卻惹得嘉靖大怒,用劍砍其疏,憤怒道:「可斬!渠先子而後朕。降俸三級!」

這就是他的父皇,一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,以扶乩讖語為根據,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緒的寡人獨夫!此人能認為白兔白龜產子育卵,是可喜可賀的「祥瑞」,卻將自己的子孫繁衍,視為莫大的災禍,引發莫名的恐怖和憤怒,以這樣極端自私、極端癲狂的方式對待子孫,怎能不對他的心理,造成巨大的戕害?

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?朱載垕身為皇長子,卻始終前途叵測,而且屢生危殆,甚至成為父皇的眼中之盯!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為過分,卻非但不思彌補,反而擔心兒子會有異動,長期在他的王府四周,布滿偵緝邏卒,密切監視著他與何人交往。甚至王府隨從們發生的一些瑣事,也會被立即報之皇帝……一舉一動都會為人偵知,雖貴為親王,又何異於楚囚?

不僅在處境上朝夕危懼,甚至在最最基本的生活上,皇帝對他也十分苛待,所給的祿米錢鈔,僅能連維持王府的日常開支。甚至連這筆數量有限的收入,都經常遭小人剋扣,不能如期領取……當然這一切,都因為嘉靖對他的冷遇和打壓,才使小人敢肆無忌憚。至於按例該有的賞賜,他更是連伸手都不敢要,結果生活時常陷入困窘,無奈只得湊錢賄賂嚴世蕃,才得以領取到三年的拖欠。

身為親王皇長子,卻要向大臣行賄,才能得到屬於自己的那點祿米,簡直是奇恥大辱!尤其是嚴世蕃為彰顯權勢,時常對人說,連皇帝的兒子都要賄賂我。每次聽人說起,他都有殺人的衝動!

有父幾等於無父,有母實同於無母,生子而慘遭仇視,繼而連人身自由和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證!朱載垕經年累月、全方位的,遭受來自父皇的折磨,內心早就被焦慮、抑鬱、惶恐、憤怒、痛恨……折磨的面目全非,但又無力改變,只能「致力韜晦、以待其時」,將自己的真實情緒掩蓋起來,小心翼翼的假扮成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好皇子,滿懷忐忑地期待著……這一天的到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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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到自己多年來所遭受戕害無以計數,卻不得不忍氣吞聲以求苟安,年近而立,卻從未有一日得展顏,朱載垕心中的悲憤和自傷便充滿了全身,使他一陣陣血往上涌,他的心中泛起一波波灼人的熱浪,沖得滿身都要爆裂開來!突然他張大嘴巴,兩眼瞪得溜圓,喉頭不停地顫抖,發出「嗬嗬」的聲音。

周圍人以為他悲慟難耐,要得失心瘋了,全都緊張地望著一動不動的未來皇帝。等了好一會兒,就在大家想要碰碰他,試試暈沒暈過去時,卻聽他猛然發出一陣撕肝裂肺的嚎聲!

那嚎聲之悲痛真切,可謂驚天地、泣鬼神!如杜鵑泣血,令聞者傷心,聽者落淚。眾人見未來的皇帝哭成這樣,無論真心假意,遂一起大放悲聲,以助其哀!

只苦了老徐階,一邊要自哭,一邊要勸朱載垕,弄得心力交瘁,苦不堪言。

嚎喪了半晌,朱載垕終於漸漸止住哭。徐階嘶聲道:「王爺節哀,臣等知您悲痛難抑,然先帝晏駕,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。請移駕養心殿,欽定先帝身後大事!」

裕王點點頭,在兩個貼身太監的攙扶下,緩緩來到位於乾清宮西側的養心殿。一眾內閣輔臣並楊博隨行……先帝晏駕之前,曾單獨召見楊博,談話內容不詳,但隨後黃錦宣讀皇帝的中旨,晉楊博為少保,以兵部尚書兼吏部尚書,與內閣大學士共領顧命,輔佐新君。雖然簡特之職,向來為百官所不齒,但此乃先帝遺命,又另當別論——那是任他為顧命大臣啊!

一轉眼,楊博便從內閣競爭的失敗者,成為了與內閣分庭抗禮的另一極,人生之際遇,實在是難以預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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養心殿的龍椅還不能坐,因為朱載垕還沒登基呢。於是太監搬來一把圈椅,鋪上明黃的坐墊,緊挨著龍椅擱下。就這樣,朱載垕還感覺如坐針氈,表情十分的不自然。

見他還蒙著呢,身為碩德元老、首輔大臣的徐階自然開腔道:「王爺,最緊要的,是先把大行皇帝的廟號定下來。」

朱載垕感到暈乎乎的,茫然地點點頭道:「元輔說的是……」然後便沒了下文。

「王爺是要讓咱們先議一議。」高拱是朱載垕的老師,當然要給弟子接話了,便率先道:「我拋磚引玉,臣以為先帝享國最長,一生經文緯武,功高德碩;雖是守成,實同開創,所以應定為世祖皇帝!」

「一般開國君王才可稱祖,我朝有了兩個『祖』帝,已是先帝之破例之舉了……」李春芳斟酌著詞句沉吟道。本朝兩祖分別是太祖和成祖,其實成祖的廟號原來是太宗,但嘉靖硬是給抬成了成祖,因為他認為成祖皇帝也是以旁系入主大統,終結長房一系,實乃後世列代帝王之祖……顯然抬高朱棣,只是為了給他自己繼替大統,增加歷史依據而已。

如果按照嘉靖自己的理論,給他定個「世祖」也不為過……帝系轉移為世、開創基業為祖,嘉靖可不是把正統從大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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