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六十三章 宮車晏駕(上)

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壽。

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,至少也算是一種圓滿。所以他一直堅持著,在那天籟般的琴聲陪伴下,他靜靜平躺著,像一盞熬幹了油的燈,只一雙眼還泛著一絲活氣,苟延殘喘著……

但天道無情,視萬物為芻狗,不會因為你是皇帝,就為你延長壽限,哪怕一天都可能。

初三日,第一片秋葉從樹上落下。一直關注著聖躬的李時珍,向徐階稟告道:「龍體油盡燈枯,升天就在這一兩日。」

「終於到了么?」徐階正在聖壽宮的值房中閱看奏章,他手中拿著的,正是胡應嘉彈劾高拱的那本。

見徐階的表情十分怪異,李時珍輕嘆一聲道:「閣老,有些事要開始準備了。」說完輕嘆一聲,道:「我這個醫生已經沒用了,閣老好自為之吧。」

徐階看看李時珍憔悴的面容,才發現他比幾個月前消瘦了一圈,柔聲安慰道:「李先生已經儘力了,若沒有你,皇上也不可能又撐過百日。」

李時珍黯然道:「又有什麼意義呢?終究逃不過那個字。」

「至少盡了做臣子的孝心。」徐階輕聲道:「先生隨我前去寢宮,咱們陪皇上最後一程吧。」說著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,心中暗嘆一聲:「高新鄭氣數未盡……」便將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。

兩人往值房門口走幾步,李時珍突然站住道:「閣老,在下有個請求。」

「請講。」徐階站住,回頭道。

「能不能……」李時珍道:「趁著最後再求求皇上,赦免了沈默?」之前他已經求過很多次了,但每次都被嘉靖以「醫生不議政事」擋回去了,求助徐階,又告訴他時候未到。但他從未放棄,想趁著皇帝彌留之際,再做一次嘗試。

徐階知道李時珍一點都不懂政治,所以也不跟他細說,只是淡淡道:「快了……」說著便邁步出了值房。

「唉……」李時珍心情無比鬱悶,和這些大人物打交道,總是雲山霧罩,讓人琢磨不透。

※※※※

來到寢宮中,徐階已經調整好心情。看見黃錦捧著一碗老參湯,用小勺舀了,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。

嘉靖很努力的張嘴喝一口下去,但食道已經徹底閉上,憑他怎麼用力,也咽不下去,結果湯水又從嘴角溢出來,順著鬍鬚往下淌。

黃錦流著淚,趕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,小心的給皇上擦乾淨嘴和鬍鬚。

徐階的眼眶也早蓄滿了淚水,但他身為首相,此刻大明的主心骨,別人能悲切,他卻不能,他必須要「觀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」,要比平時更加冷靜才行。深吸口氣,將眼淚收回去,徐階躬身道:「臣,懇請陛下回宮。」

「回……宮?」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,自己不就在宮裡嗎?

「回大內。」徐階輕聲道。

嘉靖的目光一緊,他知道徐階什麼意思了——自己的大限到了!皇帝是一國的體面所在,起居行止都必須合乎禮儀,就是死,也得死在合適的地方。

正德武宗皇帝,常年不在宮中居住,最後在宮外的豹房中駕崩,丟盡了國家臉面,且必為後世所嘲諷。徐階一直擔心的,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轍。這幾個月一直懇請皇帝移駕回宮。

但嘉靖是絕對不想回那陰森森的大內,那裡有他太多慘痛的回憶,大殿里盤繞著陰魂,龍床上雖是都有索命的怨靈,讓他無比的恐懼與厭棄。所以自壬寅宮變後,二十餘年來,他便沒在紫禁城中住過一宿,因為他堅信只要住一晚上,那些鬼魂就會把自己害死。

所以無論徐階如何請求,嘉靖都堅決不答應,聽得實在煩了,對自己的首輔下令道:「除非到朕駕崩的那天,否則別再提此事!」徐階果然再不說了。

現在時隔兩個月,徐階舊事重提,必然是限定條件滿足了……

見皇帝愣在那裡,徐階只好再說一遍道:「懇請皇上回宮……」

「終於到日子了嗎?」嘉靖回過神來,慘然道:「回去,朕不能學堂兄,讓人家笑話朱家的皇帝不懂規矩……」

「萬歲聖明……」徐階高聲道:「準備起駕,回乾清宮!」外面的儀仗衛隊早就準備好了,聞聲把鑾輿直接抬進了寢宮。

看到鑾輿上的御座,已經改成了龍床,嘉靖的瞳孔一縮道:「朕……要坐著。」

「皇上……」徐階和黃錦為難地望著他到。

「扶起朕來。」嘉靖卻目光決絕地下令道:「替朕梳洗。」

黃錦望了望徐階,見他點頭,便趕緊起身,在兩個小太監的協助下,把軟綿無力的皇帝扶起來,駕到躺椅上。小心翼翼的給他梳頭挽髻。黃錦知道,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給皇帝梳洗了,所以每一個動作都無比的用心,竟有了鄭重莊嚴的意味。

替皇帝凈了面,梳好了鬍鬚,兩個太監扯著嘉靖的藏青色道袍,要給皇帝套上。

看看那熟悉的道袍,嘉靖閉上了眼睛,緩緩道:「袞服……」

黃錦沒聽清楚,心說怎麼罵起人來了?正在那遲疑著呢,身後的徐階卻沉聲道:「皇上要穿龍袍!」

「哦……」黃錦心中一陣驚喜,趕緊斥退小太監道:「把這件收了!」

「還找得著嗎?」徐階突然有些擔心。

當然找得著!黃錦小跑著到牆角處的一排衣櫃,來到最中間的一個,雙手拉開櫃門,帝王最鄭重的袞冕之服,便出現在眾人眼前。

黃錦擦乾淨手,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、冠上朱覆、前後十二旒的皂紗帝王冕,身後的小太監趕緊用托盤接了。再捧出日月在肩、星山在後、龍在兩袖、衣玄裳黃的十二章帝王袞服,又一個太監,上前用托盤接了。

接著是素紗青緣的中單;綉著龍一火三的黃色蔽膝;素表朱里的大帶;以及革帶、玉佩、大綬、朱襪等;這些帝王之物,雖然許多年沒被穿戴過,但仍然一塵不染,就像新的一樣。

把所有部件拿齊了,太監們整齊地跪在嘉靖面前,高高舉起托盤。

這套帝王冠冕僅僅就是擺在那裡,也使寢宮中的莊嚴之氣大盛,那些因為嘉靖老病,而心裡不把他當回事兒的宮人,一下恢複了對皇帝的敬畏,全都瑟縮著不敢仰視。

看著這些東西,嘉靖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不舍,但很快又無影無蹤了。

「奴婢,伺候主子更衣……」黃錦臉上掛著笑,笑中帶著淚,跪在龍床邊,先給嘉靖穿好朝靴,然後直起身子,將皇帝的一隻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頸背上,把他架起來,想給他把袞服穿上。這活一個人可幹不了,幾個太監上前,一起協作著給他一件件穿好。

但更麻煩的是,穿完了怎麼辦?嘉靖完全坐不住,可也不能老讓人扶著吧?

嘉靖望向李時珍,雙目露出濃重的乞求之色。

李時珍明白病人的心理,便出聲道:「你們都閃開。」

太監們早習慣了李先生的喝令,趕緊讓開地方,李時珍湊在嘉靖耳邊,小聲說了幾句,嘉靖的目光頓時變得狂喜,道:「好!」李時珍便從醫箱中拿出針囊,在嘉靖的脖頸、四肢、軀幹各處,都植入了纖細若毫的銀針,做完這一切,他仍不退下,彷彿在等嘉靖說點什麼。

嘉靖卻只是輕聲道:「等吧……」李時珍真要抓狂了,什麼叫「等吧」,「快了」,就不能痛快點嗎?

也不知李時珍施了什麼魔法,嘉靖竟能不靠人扶著,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龍椅上了。徐階詫異地望向李時珍,他必須了解全部的內情。

李時珍輕聲道:「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閉,聖體便僵直起來。」原來如此……

但無論如何,解決了一個大問題,要不皇帝癱在龍椅上,或者被人架著坐在上面,都太不雅觀了。

※※※※

黃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,將黃色的絲帶,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,最後把前後十二道旒紞理順了,便徹底為他穿戴整齊。

望著終於換回龍袍的皇帝,徐階不禁老淚縱橫,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。

嘉靖看著他道:「很難看?」

徐階連忙搖頭道:「天日之表,帝王之姿。」

「那哭什麼?」

「微臣終於見皇上穿回龍袍了。」徐階擦凈淚水道:「是喜極而泣。」

馬森趕緊和人把穿衣鏡抬過來,想讓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。

嘉靖從下往上,貪婪地看著身上的龍袍,不得不承認,這比穿道袍的感覺,更讓人迷醉。

「不看了……」待看完上身,嘉靖便閉上了眼,他不願看到自己死氣沉沉的面孔。

馬森趕緊把鏡子撤下,太監們上前,小心將皇帝的龍椅,抬到鑾輿上固定好。

待準備妥當,黃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,躬身小聲問道:「主子,還有什麼吩咐?」

「他們都來了嗎?」嘉靖緩緩道。

「早就在宮外候駕。」黃錦回道:「要宣見嗎?」

「到乾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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