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六十一章 大限(中)

許是前宋一忍再忍,養虎遺患的教訓太過深刻,所以本朝絕不主動議和。

但硬氣是要有本錢的,沒有本錢還瞎硬氣,那是打腫臉充胖子了。

土木堡之變以來,本朝的邊防日漸廢弛,官軍戰力下降明顯,結果蒙古騎兵時常以少勝多,建立起了巨大的心理優勢,繼而完全掌握了戰場主動權,想打就打,來去自如,官軍左支右絀,苦不堪言。悲哀的是,北京的老爺們,偏愛充這種胖子,可邊關的將領們充不起來呀,因為不只被打腫臉那麼簡單,還要出人命的……

有時候實在是打不過了,不得不主動求和。但北京的大老爺死活不答應,迫不得已,邊將們只能背地裡和蒙古人交涉,從軍費中擠出錢來,再搜刮老百姓些,給蒙古大大們上貢,以求罷戰寧人。

撇開那些無謂的「民族榮譽感」來說,這不是個壞辦法,因為蒙古人早沒有侵略中原的野心和實力了,他們對明朝的戰爭,還不如說是劫掠準確……草原的日子太苦了,物資嚴重匱乏,除了牛馬牲口,他們什麼都缺,也比較容易滿足,所以用錢解決問題,也沒什麼壞處,破財消災嘛……

這在邊將和朝廷中,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,當然有位先生一定要被蒙在鼓裡,那就是皇帝陛下,不然大家還怎麼謊報戰功,升官發財?

說起來大明的皇帝也挺可憐的,那麼多人合夥耍他一個,也怪不得會拉太監幫忙了。

言歸正傳,楊博在九邊加起來有二十年了,自然是此道高手。何況他還有個優勢,乃山西人的官場擎天柱,而晉商又壟斷著九邊所有的對外貿易,幾乎所有蒙古貴族,都是他們的大客戶……所以別人砸鍋賣鐵都談不成的事兒,他總能輕易辦妥。

知道這一點,再回味那句「楊惟約在遼、宣、三邊,則薊、遼、三邊安,在兵部則九邊皆安」,就該有更深的認識了……好比去年那次,用些存了十幾年的老舊貨,就能把俺答打發了,這換成任何人,都是做不到的。

但他萬萬想不到,自己純屬好心的舉動,竟被受益人無恥的利用,葬送了自己的內閣之路……

※※※※

昏迷六天五夜之後,皇帝終於醒過來了,但龍體徹底的罷工,除了鼻子在喘氣,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動。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明嘉靖皇帝,就像一截枯木,靜靜的在那裡等死。

但千萬別小覷了這具行將就木的軀體,只要他還喘氣,就還是那個大明百年來最有權勢的皇帝。

所以徐階彙報廷推結果時,仍然小心翼翼,畢恭畢敬。

等徐階說完了,嘉靖的眼珠子才轉了轉,嘴唇翕動,含糊道:「張……」皇帝剛剛從昏迷中醒過來,說話還不利索。

虧得徐階是明白人,懂嘉靖的意思,道:「您是問張居正是怎麼回事兒吧?」

嘉靖眨了眨眼,示意沒錯……皇帝的反應,完全在徐階的意料中,因為張居正是他的愛徒,這連皇帝都知道,自己也沒少在嘉靖面前,誇他如何的聰明練達、可堪大用。所以聽到張居正罕見的遭遇後,嘉靖肯定很好奇。

於是便按照張居正事情的交代,講了個清清楚楚。

「什麼用?」嘉靖這次說的詞多了。

「可能是……議和……」徐階趕緊為嘉靖解釋道:「當時情況緊急,他可能怕朝廷決策太慢,耽誤了正事。」

嘉靖的表情變得難看起來,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道:「仇鸞……」

徐階心說,妥了。嘉靖精明無比,很少被人欺騙,卻因為不懂軍事,被個仇鸞用這種手段給騙了,還封他為大將軍,結果仇鸞事敗後,真相大白,皇帝也被天下人笑掉了大牙。把嘉靖恨得牙,人都死了還要開棺戮屍,全家流放。

嘉靖本來就忌憚勢力深不可測的山西人,好歹出了個久經考驗、忠勇可靠的楊博,還算是得帝心。為了避免將來徐階一家獨大,欺負他的兒子。嘉靖也就勉為其難,準備將楊博也提拔起來,鉗制徐階。

但一想到欺世盜名、肆無忌憚的仇鸞,嘉靖對楊博的評價馬上降了兩個檔次,直接成不忠不勇不可靠了。

若僅此而已,還不足以讓皇帝打消念頭,因為不用楊博,誰來制衡徐階?這時候另外兩個名字映入眼帘——高拱和郭朴。皇帝不禁眼前一亮,這二位哪一個都不是徐階的對手,但是綁在一起的,徐階也奈何不了,更何況高拱還是他兒子的老師,將來算是有了免死金牌,一個人就夠老徐喝一壺的。

這才是徐階推高拱和郭朴入閣的真正目的,就是為了在去除真正的威脅同時,讓皇帝放心,不會猜疑。

聖心有了主意,既然有高郭二人組,那楊博入不入閣,也就不那麼緊要了。

「閣老怎麼看?」嘉靖說話倒越來越順溜了。

「內閣人選事關重大,非臣下敢妄言,還是請陛下聖斷。」徐階以誠懇的語調回答說。

「那就讓李春芳上吧,楊博再等等……」嘉靖做出了定奪。

徐階心中安逸了,不動聲色的達到目的,自己果然沒看錯人。不過嘉靖也沒有再追究楊博和張居正……到了這光景,皇帝真的變了。

見皇帝閉上眼睛,似乎要小憩,徐階便躬身告退,誰知剛退兩步,又聽皇帝夢囈似的道:「海瑞定罪了嗎?」

「還沒有。」徐階趕緊回話道:「三法司正在抓緊討論,很快就有結果了。」又支著耳朵等了一會兒,再沒聽到動靜,這回皇帝是真睡著了……

※※※※

時間過得很快,轉眼幾天過去了……

向來肅穆莊嚴的聖壽宮中,傳來天籟般動聽的琴聲。那琴聲時而如清風拂過山林,時而如小溪淙淙流淌,時而如黃鸝歡快起舞,時而如月光灑滿大地。誰也聽不出這是什麼樂曲,卻都感覺身心沉浸其間,說不出的愉快動聽。

「此曲只應天上有,人間那得幾回聞。」嘉靖從心裡冒出這麼一句,便重新閉上眼睛,心神卻隨著這琴聲,從朽木般的身體中飄出,飄到了高山處,流水間……

原來看著皇帝不能動彈,黃錦心疼得要命,所以提議道:「主子,裕王妃送了個彈琴的大家過來,說她的琴藝已經入道,聽著就能溫養心神、煩惱皆忘……」見嘉靖不吭聲,他又小聲道:「總歸是兒女的一片孝心,就算沒那麼神,解解悶總行吧……」

嘉靖從鼻孔噴出一陣氣,算是默許了。

黃錦便傳那琴師過來,專門在紗幔外支起了檀木為壁的琴台,請她開始演奏。

那琴聲的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,雜草叢生的帝心被天籟般的琴聲梳理熨帖。雖然還是動不了,但嘉靖的頭腦徹底清醒了,甚至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。在那悠揚的琴聲中,他的記憶出奇的清晰。便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,從在安陸的童年,一直回憶到自己當皇帝的歲月,最後停在那場三公槐辯論,停在海瑞那道奏疏上。然後開始思考,拚命地想……竟把這輩子想不通的問題,統統都想明白了。

非得等到不需要的時候,才把你曾經最缺的東西給你,真是造化弄人啊。

見嘉靖開始發獃,黃錦以為他聽厭了琴,便道:「咱們換個崑曲吧,魏良輔帶出的班子……」

「念……」嘉靖卻道。

「念什麼?」

「治安疏……」

「啊?」黃錦吃驚不小,心說念那玩意兒幹啥,難道皇上想用個新奇的法子自殺?

「念……」嘉靖的聲音急躁起來。

「好好,念……」黃錦趕緊去桌上找,還真在,便展開來,在琴聲的伴奏中,輕聲念道:「戶部雲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謹奏:為直言天下第一事,以正君道、明臣職,求萬世治安事……」

「大聲點……」嘉靖不悅道:「睡著了……」

「君者,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。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,責任至重,凡民生利瘼,一有所不聞,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,其任為不稱……」黃錦只好大聲地念起來:「臣受國恩厚矣,請執有犯無隱之義。美曰美,不一毫虛美;過曰過,不一毫違過。不為悅,不過計,披肝膽為陛下言之……」

嘉靖聽得分外認真,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帝王的驕傲和蠻橫,真正去傾聽一個忠臣的逆耳之言,才覺得那麼有道理,於是一遍遍的聽,越聽越不覺著刺耳,越聽越覺著,都是掏心掏肺的至誠之言吶!

※※※※

徐階來到寢宮外,聽到裡面黃錦大聲朗讀那要命的奏疏。心中不由咯噔一聲,暗道這是怎麼了?難道這麼大怨念,都癱瘓了還不能釋懷?

便趕緊走進去……因為感動於他這些天來衣不解帶的伺候,嘉靖特許徐階不必通報,隨時都可進入寢宮。當然那道曾經橫亘在君臣間的珠簾,也不再是他的障礙了。

進了寢宮,才有宮人輕聲通稟道:「徐閣老來了……」

「君道不正,臣職不明,此天下第一事也。於此不言,更復何言!」沒得到皇帝的指使,黃錦只好繼續念,但他加快了速度,無意中變得鏗鏘起來:「大臣持祿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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