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四十一章 躲不過(中)

聽到外面有人小聲地說話,沈默從沉思中醒來,他知道是那些太監等不及,在催促自己。

想到邁出這道門,就要擔起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,沈默不禁一陣哀鳴,這真是命中注定躲不過,早知如此,還不如昨晚也去湊湊熱鬧,省得今日左右為難,處境維艱了。

不過他終究還是樂觀的,否則也不會有那樣遙不可及的夢想,拍拍兩頰,告訴自己危機越大,機遇越大,便把偏殿門打開。

早就在外面等急了的幾個太監,擁上前道:「沈大人,時候不早了,咱們該去詔獄了。」

沈默已經恢複了平靜,淡淡道:「不去詔獄。」

「啊……不去詔獄如何審問欽犯?」領頭的提刑司大太監道。

「皇上命令查的是幕後有無指使,百官有無串通。」沈默緩緩道:「本官愚見,若是先問了海瑞的口供,萬一泄露出去,被人串了供,我們還如何往下查?」

「怎麼會有人泄露呢?」太監們乾笑道:「詔獄裡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呢。」

沈默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道:「難道諸位沒有特別的任務?」眾太監尷尬的搖頭直笑,但用腳趾頭都能想到,他們肯定有監視沈默的使命。

好在沈默從不讓人難受,又笑笑道:「諸位無需介懷,你們也是奉命行事,我不會讓你們為難的。」

提刑太監感激地笑道:「多謝大人體諒,我們只帶眼睛和耳朵,一切都是您老拿主意。」

「還是要一起出力的。」沈默輕嘆一聲道:「從古至今,哪個帝王也沒攤上過這種事兒,天子一怒,流血千里,咱們須得內外協力,把這個差辦好,幫皇帝出氣。」

幾個太監覺著有理,本來還是看戲的心態,這下鄭重起來,道:「全憑大人吩咐。」

「那在下便不客氣了。」沈默站在石階之上,對幾個大太監下令道:「徐閣老還有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們,眼下都在值房中候著,咱們分頭行動,叫他們各自寫辯狀,說明他們與海瑞的關係,何時何地見過海瑞,都說過什麼內容,與他有何交往;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內容,知道就默寫出來,可以免罪。問完之後,你們便把辨狀分類,與海瑞有關的就寫有關,沒關的就寫沒關。不要冤枉了一個好人,也不要放跑了一個逆賊。」

幾人知道這可是個苦差事,但此時此刻,哪敢有何怨言,只得乖乖應聲。

到了眾大員禁閉的院子里,幾人便分頭行動,沈默也在一名姓吳的太監陪同下,來到了東頭的單間門外。

輕輕敲門,裡面傳來徐階疲憊的聲音道:「請進。」

吳太監殷勤的上前一步,推開門請沈默進去。

※※※※

一進去便看到徐階沒帶官帽,端坐在正位的椅子上。雖然只是一夜沒睡,但老首輔眼眶發黑,顯得十分疲憊,看到沈默進來,他絲毫不意外,點點頭緩緩站起身來。

沈默是欽差,邊上有太監,所以也不便多說什麼,只是深深施禮,向老師投去關切的目光,輕聲道:「元輔,下官受命查問海瑞的案子,多有得罪,請元輔見諒。」

「無妨。」徐階頷首道:「即是皇差,便請上座。」

沈默連道不敢,最後和徐階東西昭穆而坐,那吳太監坐在沈默下首,拖個茶几到自個身前,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套筆墨,鋪開卷宗,朝沈默點了點頭。

沈默與徐階都是神情淡漠,相互望了片刻,前者才低聲問道:「下官開始替皇上問話,請元輔務必如實回答。」

「一定。」徐階微微點頭,沉聲道:「你問吧。」

「昨夜先是言官上疏,後是海瑞擊鼓,前後呼應,令人生疑。」沈默的聲調逐漸提高,神態只剩下鄭重道:「請問元輔,這兩者間有何聯繫?您事先知不知情?」吳太監也在邊上飛快記錄起來,兩人的對話必然會給嘉靖過目。

「本官不知有何聯繫。」徐階緩緩道:「事先也只知道,有些言官私下串聯,說要上本參內閣九卿,雷霆雨露,均處於上,本官無權干涉,只能等其上本再做辯解,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,實在匪夷所思。」

「這麼說,您知道百官會上本參你,卻不知他們會在昨夜發動?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
「是。」徐階點點頭道。

「那海瑞呢?」沈默接著問道:「您知道他會上本嗎?」

「不知道,就連這個名字,都是第一次聽說……」徐階搖頭道:「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,老夫不可能每個都認識。」

「這麼說,他上本您不知情了?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
「不知情。」徐階心裡通明,知道沈默這是在為自己洗脫嫌疑呢,便很配合的面帶氣憤道:「若是早知道的話,又怎會任由他狂悖犯上呢?」

「您怎知他謀逆犯上?」邊上那做比筆錄的吳太監,突然目光閃動地問道:「莫非什麼時候看過那奏本?」

「沒有看過,但無論他寫得什麼,把皇上氣成那樣,都是大逆不道。」雖然都說的是同一件事,但三人所用的辭彙卻不相同,沈默說「狂悖犯上」,是為了暗示徐階,海瑞惹惱嘉靖的原因;吳太監卻換成了「謀逆犯上」,說明他相信海瑞上書的背後,存在不可告人的陰謀;而徐階不接吳太監那茬,而是改用「大逆不道」,說明他深恨這海瑞擾亂朝綱,卻堅決不希望因此發生株連的心態。

「我這裡有個抄本」沈默又問道:「您要看看嗎?」

「大逆不道之言,做臣子的看就是罪過。」徐階搖頭道:「除非皇上有旨,否則老夫不看。」這才是聰明人該有的態度,其實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後悔了,確實自己也不該看。

不過話說回來,身為主審官,要是連那奏本內容都不知道,又怎麼去詢問別人。所以別的都不怨,就怨嘉靖好事兒想不著他,遇到這種狗屁倒灶的差事,卻第一個就找他。

※※※※

沈默的問話,始終不離開徐階與海瑞是否有關,徐階則堅定的矢口否認,兩人一問一答,用意卻是一樣的,都是在竭力辯白徐階,還有朝中的大臣與海瑞無關,至於多餘的話,是一句也不敢問、不敢說的。

所以很快就無話可問了,沈默看看吳太監道:「公公都記下了?」

「都記下了。」吳太監道。

「您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?」沈默假惺惺地問道。

「首輔已經把問題都說清楚了。」吳太監苦笑道:「再問也沒意義了。」

「那就到這兒吧?」沈默徵求他的意見道。

「好吧。」吳太監便擱下筆,小心把筆錄吹乾,請徐閣老在空白處簽名。

徐階簽了名,又按了手印。沈默趕緊將自己的手帕遞上,徐階接過來,一邊擦著通紅的食指,一邊對兩人道:「本官還寫了份辯狀,勞煩二位奉給皇上。」說著從桌上拿起個信封,吳太監雙手接過來,小心收在匣中道:「如此,我等告辭了。」

徐階起身相送,對沈默輕聲道:「此案亘古未聞,你要秉公辦差,慎重再慎重,我們在這裡受點委屈不要緊,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,不能讓皇上的聖名蒙垢。」

沈默聽得懂潛台詞,無非還是一個拖字訣,只是徐階的目的,是將所有影響都降到最低限,並沒有他那種勃勃野心。

重重點下頭,沈默與吳太監向徐階告退,輕輕掩上門,向下一間走去。

※※※※

深夜,聖壽宮外間的西洋鍾發出「鐺鐺鐺……」三聲。

內寢宮中,大部分的燈火都熄了,只亮著幾盞長明燈,照得大殿中昏黃一片。嘉靖皇帝虛浮無力地躺在龍床上,雖然已到寅時,但他仍無一絲睡意,兩眼無神地盯著帳頂,那裡幻化出許多人的面孔,有楊廷和父子的,有嚴嵩父子的,有夏言曾銑的,有仇鸞王忬的……但無論是誰,最後都會幻化成一張陌生的面孔,國字臉,面部線條剛硬,一雙眼睛發著寒光……這便是嘉靖從吏部檔案中,看到的海瑞畫像上的模樣。

可就這畫像,卻彷彿真人一般,面帶著濃濃的不屑,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內心。幾十年來,來從沒人讓他如此的難堪。那些辛辣無禮的語句還在其次,關鍵是字字句句將他心底幾十年,不敢觸及的隱痛血淋淋揭開在面前,他無從迴避,無可否認。回想國事家事,愈想愈是灰心,原來一切都是自我麻痹,原來自己真的百無一是,原來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……

「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……」

「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……」

那聲音如魔音灌腦般,在嘉靖耳邊回蕩,他的胸中彷彿塞滿柴草,煩悶的像要爆炸一般,終於忍不住,雙手抱頭的嚎叫道:「啊……」

「皇上……」寢宮內慌亂一片,在外面值守的馬森急忙忙帶人掌燈進來。只見皇帝披頭散髮、渾身汗水,身體在那裡不住的痙攣,目光詭異的伸手指著馬森道:「殺!殺!殺!」

馬森被皇帝的樣子嚇住了,口吃道:「主子要殺誰啊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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