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三十三章 文章憎命達(下)

海瑞在混亂中,被官員打傷,竟至人事不省,這真是聳人聽聞的奇事。同僚們急忙把他送回家,才發現他家只有一婆一媳、無三尺應門之童,見兩個婦人一老一孕,又趕緊去請大夫,張羅著給他看病。

大夫還沒到,沈默先到了,有認識他的趕緊行禮,但看他的目光十分驚異,彷彿沒意料到這樣的大人物,會來一個小小郎中家一般。沈默渾不在意,朝他們致意後,便微笑道:「諸位若是忙碌,便把這裡交給我這個閑人吧。」

眾人都挂念著儲濟倉那邊,聞言便一齊告辭,離開了海家逼仄的小院。

院中只剩下沈默和海老夫人兩個,從海瑞被抬回來,一直表現得很鎮定的老夫人,終於忍不住垂淚道:「沈大人,您說這大明的官兒還能當么,吃不飽、穿不暖不說,怎麼連命要丟了?」

沈默面上發燒,道:「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,全都是讓錢逼的,才不理智了。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先去看看剛峰兄吧。」

海老夫人也就是發泄一下,並不是要跟他說理,聞言擦擦淚,便帶他到裡屋去了。只見海瑞蓋著床薄被,躺在床上依然未醒,額頭青紫一片,面色蠟黃蠟黃,看起來確實嚇人。

沈默輕嘆一聲,對胡勇吩咐道:「請太醫院派人來看看。」胡勇點點頭,快步出去了。

這時戶部官員請的大夫來了,沈默連忙站起來,讓開座,請大夫診治。那大夫是個上了年紀的,一番診脈之後,表情放鬆道:「不礙事、不礙事。」

老夫人當時就不信了,指著兒子的額頭道:「看這兒青紫爛黑的,還不礙事嗎?」

「呵呵,老嫂子有所不知。」那大夫道:「人額頭的這塊骨頭最硬了,就是再狠點也傷不到腦子,這些淤青都是皮外傷而已,不礙事的。」

「那為什麼昏過去了?」沈默輕聲問道。

「哦,跟額頭這下沒幹系。」大夫的回答出人意料道:「他是餓昏了。」

「餓昏了?」沈默不由吃驚道。

「嗯。」大夫應一聲,便從藥箱中拿出艾絨,點著了在海瑞身上幾處大穴上灸了幾下,便見他嘴角抽動幾下,額頭冒出了斗大的汗珠來,但表情的確輕鬆了許多。

「熬一鍋稀飯,稠一點喂下去,我再開個溫補的方子,吃上幾日就好,耽誤不了過年。」大夫把剩下的艾條丟進爐子里,一邊擦手一邊吩咐道:「再給他多添床被子,把爐子升旺點,病人身體正虛弱著呢,當心風寒入體,引起大病。」

開完方子之後,沈默便讓人把大夫送走了,至於抓藥,還是等太醫看過再說吧。

※※※※

海老夫人要去廚房熬粥,沈默扶住她道:「您在這兒坐著就行,一切有我呢。」

海老夫人有些尷尬道:「缸里沒米了,我得先去買點。」

「不妨事。」沈默對個衛士道:「把車上的東西卸到廚房,再熬一鍋稀飯端來。」衛士便轉身就出去了。

這時海妻抱著床棉被從裡屋出來,沈默道:「不夠啊嫂夫人,多拿幾床來。」

海妻聞言低頭啞聲道:「再沒有了。」一邊給海瑞蓋上被子,一邊眼淚又下來了。

沈默聞言心中一酸,把自己的大氅也給海瑞蓋上,他的護衛們看見了,趕緊有樣學樣,將身上的披風都解下來,全蓋在海瑞的被上。

「把爐子生旺點。」沈默心裡很不好受,坐在海瑞的床邊,眉毛擰成了個川字。衛士卻伏在他耳邊,小聲道:「最後一點炭,廚房熬粥了,秦六已經出去買了,還得等一會兒。」

「把車板卸了,劈柴!」沈默煩躁的一揮手道:「實在不行,把你們的棉襖扔爐子里燒了!」

海老夫人聞言道:「大人切莫遷怒他們,是我們家沒有柴禾了。」

「唉……」沈默聞言嘆一聲道:「怎麼會這樣呢?已是清寒若斯,為何冬至送來的油鹽柴米,卻要退給我呢?」

海老夫人聞言給沈默失禮賠不是道:「您的盛情我們全家都感戴,只是汝賢這孩子脾氣犟得很,偏不讓收,我們娘倆也沒辦法。」

「是我這個朋友沒盡到心啊。」沈默又嘆一聲道:「剛峰兄至剛至陽,鋒芒難免刺人,我實不該和他計較這些的。」

兩人正說話,衛士端一碗熱乎乎的粥上來,海老夫人上前接了過來,沈默把座位讓開,自己坐在床頭,把海瑞扶起來,讓他靠坐在自己身邊。

海老夫人感激地看看沈默,便坐在床邊,舀一勺稀粥,輕輕地吹涼了,送到海瑞嘴邊。雖然仍昏迷不醒,但餓壞了的海瑞,仍本能地張開嘴,吃下那一口。

海老夫人一勺接一勺的喂著兒子,一碗粥見了底,海瑞睜開了眼睛,聲音微弱道:「娘……」

海老夫人的眼淚刷得就下來了。一見母親哭了,海瑞掙扎著想要給她擦淚,卻被沈默按住道:「你就老實點吧。」

海瑞這才發現,自己竟靠在沈大人的身上,再看看身上還蓋著他的大氅,一時間感動的說不出話來。

這時侍衛又端一碗稀飯過來,海老夫人又要餵給兒子吃,海瑞哪好意思?便堅持要自己吃,海老夫人只好從了他。雙手接過母親手裡的粥碗,他的手還有些顫抖,沈默連忙騰出只手,幫他托住了碗。

感激地看看沈默,海瑞也不用勺子,直接把嘴湊到碗邊,幾口就把一碗熱騰騰的粥喝了下去。這才拿起湯匙,將碗底的殘粥刮到碗邊,吃了個乾乾淨淨。

兩碗熱粥下肚,海瑞感覺身上有勁兒了,便要掀被下床,又被沈默按住道:「大夫說要你好生休息,今兒就老實躺著,不許亂動。」

海老夫人也跟著道:「聽沈大人,不許亂動!」待沈默把兒子按倒後,她又細心地把被子掖好,這下海瑞是徹底不能動彈了,但嘴上還不閑著,道:「是誰送我回來的?儲濟倉那邊怎樣了?」

「這個操心的命啊……」海老夫人嘆口氣,對沈默道:「你們先聊,老身給大人泡茶去。」

沈默微笑道:「泡茶不急,老夫人先去廚房看看,那些年貨該怎麼規整吧,待會兒還有一車柴米油麵,得騰地方才行。」

海老夫人平時是不受人恩惠的,但她已經被沈默徹底感動,只能安靜地聽他安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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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儲濟倉那邊已經沒事了。」待海老夫人出去,沈默對海瑞道:「官員們只是一時氣急,才做出不理智的舉動,一見你昏倒了,便全住了手,打你的還主動去順天府投案,其餘人則都散了。」

「也不能怨他。」海瑞道:「當時太亂了,也不知是哪兒飛來個錢袋子,一下就打在我腦門上了……再說,官員們有怨氣,那是正常的,不沖戶部的人撒,還能沖誰撒?」

「這事兒沒算完。」沈默道:「我聽說他們商量著要上疏,彈劾戶部和內閣呢。」

海瑞聞言搖頭道:「沒有用……」

沈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道:「這可不像你海剛峰說的話。」

海瑞疲憊的笑笑,聲音低沉道:「這就是我的心裡話,大明朝已經病入膏肓,治標沒用,除非治本。」說著望向沈默道:「大明朝的病根在哪裡,你知道,我知道,大家都知道,卻沒人敢觸及。不去觸及這個根源,就起不了什麼作用,上一百次疏也沒用!」

沈默聞言點點頭,低聲道:「莫非你還存著上疏的想法?」

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:「我這個小小的郎中,就是把奏本遞上去,皇帝能看到嗎?」說著無奈地搖頭道:「看不到的……」

沈默聞言心神一松,其實他這次來海家,一是探視,二是看看能不能勸說海瑞,打消上書的念頭,現在見他有放棄之意,哪有不趁熱打鐵的:「剛峰兄,太夫人年事已高,嫂夫人又有身孕,揭龍鱗的事兒,萬萬想都不能想啊!」

海瑞黯然嘆息道:「你所說的,正是我無法放下的,算了,不提了,先安心過年吧。」

「這才是正辦。」沈默徹底鬆口氣道:「我帶了些年貨來,你這次務必收下,好歹讓老夫人、嫂夫人補補身子。」

海瑞深深地望著他,良久才從喉嚨中迸出一句道:「大恩不敢言謝。」

「朋友有通財之義。」沈默搖頭道:「你不必多言。」

「但你的東西,我一樣不能收。」誰知下一刻,海瑞卻像換了個人似的,道:「請你全帶回去吧。」

沈默難以置信道:「發燒了?」

「我清醒的很。」海瑞板著臉重複道:「大人的恩惠,我們海家受不起,請你把東西拿回去。」

「為什麼?」沈默面上的笑容斂去。

「這是大人要我說的,那我就說。」海瑞面容冷淡道:「原本以為你是不同的,誰知與那些人別無二致,道不同不相為謀,我海瑞沒有你這樣的朋友!也不會收你的東西!」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道:「早就想寄給你,這次倒省事了。」

沈默黑著臉接過來,一看信皮子上,銀鉤鐵劃的寫著一行字道:「與沈拙言絕交書」,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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