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三十一章 文章憎命達(上)

見首輔臉色大變,眾大人忍不住詢問道: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

徐階定定神,將那紙片卷好,收回竹筒中,低聲道:「景王殿下……薨了。」

「什麼?」這消息實在太過驚人,以至於眾人一時不敢相信……景王爺還不到三十歲,怎麼說沒就沒了呢?

「這是真的嗎?」高拱只覺著心中有一團火在燒,追問道。

誰敢拿這種問題開玩笑?徐階看他一眼,沒有答話,高拱知道自己著相了,便也不再言語。這時徐階起身道:「諸位先在這兒議著,下官必須馬上去稟告皇上。」

眾人知道這種事耽誤不得,趕緊起身相送。徐階走到門口,又面帶憂慮的回頭道:「這件事的影響,也要考慮進去。」便離開無逸殿,往聖壽宮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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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已進臘月,聖壽宮的窗戶卻大開著,北風嗖嗖穿過大殿,讓人根本感覺不到戶內戶外之分。伺候的太監們苦不堪言,卻只能硬捱著,因為嘉靖皇帝,覺著這種溫度剛剛好……

徐階自然知道此間的怪異,所以內里穿了厚厚的棉褲襖,以備在面聖的時候,不至於被凍昏過去。步履有些遲緩的走進宮中,就看見同樣穿成個球的司禮太監黃錦,含著笑迎出來道:「哎喲,相爺來得可不巧,皇上剛剛入定呢。」

徐階面色沉痛道:「哦,此事應馬上讓皇上知道。」說著把那竹筒遞給黃錦。黃錦抽出信箋一看,臉色大變,哎喲一聲道:「我這就去叫醒皇上。」說著急匆匆轉身進了寢宮。

過了好一會兒,黃錦出來,面上帶著淚花道:「相爺,皇上請您進去。」

徐階見他哭成個大花臉,低聲問道:「皇上情緒還穩定嗎?」

「皇上,沒什麼表情,就是一直沒說話,剛才讓奴婢請您進來,是第一句哩。」黃錦不好意思的擦擦淚道:「咱這是自己哭著玩呢。」

徐階點點頭,邁步走進宮內,到了走廊盡頭,他將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下,交給伺候的太監,象徵性的拍拍身上,整理下樑冠,調整情緒,走進了嘉靖皇帝的清修玄妙之所。

一進去,他就趕緊叩拜道:「皇上節哀,保重龍體啊!」眼淚便刷刷的下來,與方才黃錦那招如出一轍。

但他喊完之後,卻尷尬的發現,大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。小心地抬起頭來,只見嘉靖靠在躺椅上,表情難以捉摸的望著自己。兩人視線對上,嘉靖才緩緩道:「給徐閣老賜坐。」

黃錦給徐階搬來錦墩,徐階謝過起身,擱半拉屁股在座位上道:「臣驚聞噩耗,不勝悲痛,景王殿下仁愛英明,可惜天不假年,竟英年早逝了……」說著又抹起淚來……雖然知道這樣很傻,但他更知道嘉靖的喜怒無常,還是這樣安全些。

嘉靖皇帝緩緩道:「你們真心難過吶?」這話是問向徐階和黃錦的,後者連連點頭,前者也垂淚漣漣,顯然悲痛極了。

「如果不是當著朕的面。」嘉靖卻繼續冷冰冰地問道:「你們能掉一滴淚嗎?」顯然皇帝已經認定他們是假哭,再哭或者不哭都顯得太假,這就讓兩人尷尬了,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……

好在嘉靖沒興趣揪著不放,他的目光越過兩人,透過珠簾,落在幽深的長廊中,聲音低低道:「朕不怪你們假哭,朱載圳也確實不值得你們哭……」

黃錦趕緊道:「奴婢和景王爺雖然接觸不多,可素知他的賢名,也親見他對皇上的孝順,突然聽他英年早逝,心裡是真的難過……」

嘉靖沒看他,目光仍然望著前方道:「也只有你這種傻子,才把他當成好人……」說著面上竟浮現一絲猙獰道:「這麼死真是便宜他了!」

徐階和黃錦震驚無比,他們想不出,這父子倆竟有多大的仇恨,竟能讓做父親的說出這種話來。兩人只能不言不語,心情惴惴的聽那驚人的皇室秘辛。

嘉靖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,呼吸逐漸急促起來,近似咬牙切齒道:「此子素謀奪嫡,狼心狗肺,惡行百端,曾經暗害朕的皇孫,還與奸人合謀,殺害朕最親的人……若非他是朕的兒子,朕早就將他千刀萬剮了,今死矣,可謂……」他越說越激動,呼吸也愈加急促,但還是噴出四個字道:「死有餘辜……」說完便劇烈咳嗽起來。

黃錦趕緊把震驚拋到腦後,上前為皇帝撫背道:「人死萬事空,是非埋土中。主子就別再為這些事上火了,珍惜仙體要緊啊。」

嘉靖的呼吸緩過來,兩眼突然瞪得溜圓,面部的線條綳得緊緊的,道:「錯,朕跟你說過多少次了,死的只是肉體,他的魂靈不會死,肯定會回來找我的……」

這下把黃錦搞糊塗了,小聲問道:「他還回來幹什麼?」

「朱載圳氣量狹小,這輩子沒當上皇帝,又被朕趕到湖廣去,心裡肯定怨念如海,一定會回來嚇朕的。」嘉靖煞有介事道。

徐階和黃錦這下明白了,皇帝這是又魔怔了……自從嘉靖服用了王金那伙人進獻的丹藥,就不時情緒躁動,胡言亂語,還會出現很多幻覺,情緒更是近乎狂悖。兩人飽受病皇帝的折磨,現今都弄得有些疲沓了,卻不敢不管他,不然他會一直瘋下去,誰知會搞出什麼事兒來?

黃錦只好哄孩子似的勸道:「皇上放心,奴婢這就去找王真人、還有陶神仙,請他們畫驅鬼的靈符,貼在殿門外,什麼鬼都不敢進來。」

「管用嗎?」嘉靖緊緊抓著他的胖手,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問道。

長指甲刺得黃錦生痛,卻還得擠出笑容道:「當然管用了,您不是常說,他們都是神仙中人嗎?」

「什麼狗屁神仙……」嘉靖表情怪誕地嘟囔一句道:「欺世大盜也說不定。」但他的面上的驚恐終於漸漸退去,但額上身上汗涔涔的,臉色一時白得像紙一樣,一時又發灰,煞是嚇人。

※※※※

見皇帝軟軟無力地躺在躺椅上,僅穿著綢道袍的身體不自禁地顫抖著,穿厚襖還覺著冷的徐階,心中一陣陣抽痛。他知道嘉靖之所以冷熱不分,皆因服用了妖道進獻的大燥丹藥所致,內里火氣洶洶,時刻都像有火在燒一樣,才會感覺燥熱難耐,這個宮裡人、甚至全天下人都知道,唯獨皇帝本人,仍舊執迷不悟。

一國帝君被方士愚弄若斯,他這個當首輔的,也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啊,徐階越想越沉重,幾乎要掉下淚來。

這時嘉靖支撐著想坐起來,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,黃錦上前想扶,又被皇帝喝止。但嘉靖自個使了半天勁兒,都沒有挪動半分,最後只能賭氣道:「仙丹……」

「皇上請三思……」徐階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道:「還是請太醫看看再說吧。」

黃錦登時沒了主意,也不知該去拿仙丹,還是請太醫了。

「朕沒有病,為什麼要看太醫?」嘉靖近乎嘶吼道:「你想讓庸醫害死朕嗎?」

黃錦趕緊去檀木盒中,取了顆金燦燦的丹藥,小跑過來送到嘉靖面前。

嘉靖竟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,只能吃力地張張嘴,黃錦將那金丹送進皇帝口中,又端水送服。

嘉靖費力的就著水,吞下了丹藥,便掙扎著想坐起來。黃錦趕緊把皇帝的上身扶起來,用兩個靠枕夾住,再把他兩條腿盤好,擺出個打坐的姿勢來。嘉靖便開始運氣,神奇的事情出現了——也就是盞茶功夫,他就不喘粗氣了,臉上的汗全都收了,雙眼也見了精神。但他的臉上,卻浮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殷紅,讓徐階和黃錦非但沒有鬆口氣,心中的憂慮還更重了。

「徐階……」嘉靖又恢複他那種飄忽淡定的神仙之音。

「臣在。」徐階趕緊起身,心情沉重地答道。

「你剛才說朕病了?」嘉靖的目光無比複雜,根本無法讀懂。

徐階縱然柔媚,但畢竟與嚴嵩不同,在這種關乎國體的大事上,還是不會一味趨利避害的,他俯身跪在地上,聲音低卻堅決道:「人吃五穀雜糧,就是神仙也難免生病,如今皇上龍體微恙,微臣懇請皇上,允許御醫前來診斷,如果他們看不出什麼,就全國尋訪名醫,這天下總有回春妙手,可以讓皇上恢複健康!」

望著老首輔堅定的目光,嘉靖眼中的怒氣漸漸沒了,他閉上眼睛,身子靠回躺椅上,緩緩道:「朕沒有病,還是把真相告訴你吧,省得以後瞎猜。」說著睜開眼,端詳著自己枯瘦的手指道:「過了年,朕就是六十周歲了。對我們修道的人來說,六十年一個甲子,便可周而復始,知道了嗎?今年這是朕的大關卡,挺過去了,就又有六十年,這個靠不得別人,只能靠自己,懂了嗎?」

對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,徐階無法表示贊同,但他知道皇帝的性子,一旦跟你輕聲細語還不識相的話,下一刻,就是雷霆萬鈞了。所以只能沉默以對。

「唉……」嘉靖失望的搖搖頭道:「神仙中事,你們凡夫俗子不明白的。」說著話鋒一轉,淡淡道:「景王的喪事,就交給裕王吧,讓他看著操持,不必請示朕。」

徐階點點頭,恭聲道:「臣明白了。」又問道:「百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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