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二十九章 江湖秋水多(中)

其實從海瑞那裡回來的那夜,沈默心中就有了計較。當他抱著最後的期望去找裕王,看到皇儲殿下一點長進也沒有,便徹底放棄了希望。

龍有逆鱗,觸之必死。

而對此刻大明的真龍來說,修真就是他的逆鱗,誰敢反對,就必死無疑。

越是了解嘉靖的人,就越是知道皇帝已經不可理喻了,這時候什麼委婉勸諫、什麼據理力爭,全都不起作用,如果不想成為又一個犧牲品,只能什麼都不看,什麼都不聽,什麼都不說,什麼都不做。

所以他這些天來,一直在家裡研究日昇隆、構思大明的幣值改革,這些事情正如他所評價的,重要卻不緊急……全心沉浸於此,不過麻痹自己而已。

但學生們聯袂而至,讓沈默不得不又一次面對時事,頗有些無奈的起身道:「我先到前面去了。」眾人起身相送,王寅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:「大人,別忘了那十六個字。」不近二龍,不入黨爭、不惹是非、不爭一時。

沈默點點頭,便往前院來了,進去之後,還特意在屏風後站了片刻,想聽聽這些傢伙在說些什麼……

只聽一個粗粗的聲音,語帶悲憤道:「昨日我散班回家,路經篦子衚衕口時,見有老漢在道邊守著具屍首痛哭,上前查問才知,原來是因他藏匿小兒,那些妖道找不到人,便要把他拿回去,他大兒子年輕氣盛、想要阻攔,結果被官差亂棒打死,屍體都不讓收啊……」

「我也見到了。」便有人附和道:「聽說了嗎?那些道士也不是什麼人都拿,只要誰家給出一百兩銀子,就可免禍,只是尋常百姓,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筆巨款啊!」

「唉,聽說那陶世恩並非真正的道人。早在十幾年前就混跡京師,與王金之流攀援結納,沆瀣一氣,哪裡會什麼仙術,其實他們所煉的仙丹,在藥理上荒誕不經,其實就是一種春藥。皇上聖躬違安,本當清心寡欲,靜養調理才是,卻每晚都要一對童男女侍寢,唉,長久下去,怎能不有損龍體呢?」

「唉,國有妖孽作祟、大內邪煙橫生,實乃我大明之禍呀!」又有一人朗聲道:「元馭兄,我們要聯名上書,勸皇上莫要再受妖道迷惑,你卻非拉我們來見恩師,這不是給老師添亂嗎?回頭要是連累了老師,讓我們情何以堪?」

那「元馭兄」自然就是王錫爵,他嘆口氣道:「這麼大的事兒,總要穩重些好,聽聽老師的教導,總沒有錯的。」

沈默聽了暗暗點頭,心說不錯,王錫爵確實是個厚道人。後面的也不再聽了,便重重踏著腳步,往屏風外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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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少人一直豎著耳朵,聽屏風後的動靜,所以那腳步聲一響起,便趕緊示意眾人座師到了。

當沈默出現在眾人面前時,眾門生先已肅衣起立,一起向他行了官禮。沈默揮手示意大家坐下,自己也徑直走向正中的主人位子坐了。他平素和顏悅色,面上總帶著微笑,此刻卻面沉似水,讓這些門生們倍感惴惴,坐在那裡面面相覷,誰也不敢先開口。

沈默坐在那裡,目光掃過門生們,淡淡道:「在外頭就聽見你們直嚷嚷,如何我一來,就變得鴉雀無聲了?」

在座師這裡,一切以科舉名次定尊卑,所以王錫爵算是個領銜,他欠欠身子,畢恭畢敬答道:「學生們看不過最近京里發生的事情,正商量著,是否要交章彈劾呢。」他這是為沈默著想,怕老師措手不及,是以先把來意道明了。

沈默微微頷首,今日在家,他腳蹬一雙黑色的綢面鞋,身穿藏青色的直裰,頭戴黑色葛巾,鬚髮梳理的一絲不苟,再配上那不苟言笑的表情,端的是有為人師表的儀態。眾人都等著他給個話,但他一開口,卻說起了別的事,道:「我聽說戶科都給事中陳瓚昨日下了詔獄,到底是個什麼情況?」

王錫爵聞言面色一黯,低聲道:「陳科長帶領幾位給事中上疏面君,誰知被阻宮門。他便多說了幾句,什麼皇上終日修齋,將邦國大事,置於腦後,實非社稷之福之類的氣話……其實也不算氣話,都是大實話而已。」

「結果呢?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
「結果便被東廠的人給扣下了。」緊挨著王錫爵的余有丁,一臉憤慨的接著道:「過不一會兒聖旨傳來,說他誹謗君父,惑亂人心,著廷杖四十,下詔獄審訊……」

「陳科長本是言之無罪的台諫之臣,誰知竟一言遭禍,實在令人髮指。」坐在下首的王篆情緒激動道:「更讓人齒寒的是,那些言官們眼看陳大人無辜遭禍,竟無人為他鳴冤說話,真是可恥啊。」

「是啊、是啊……」一眾年輕的翰林,情緒激動地嚷嚷起來。

沈默卻微微閉目,根本不理會他們。直到廳中的聲音小下來,他才緩緩睜開眼道:「皇上要的青詞都寫完了嗎?」嘉靖最近祭天頻繁,所需青詞的數量自然巨大,整個翰林院基本上啥也不幹,整天就在那為皇帝整著玩意兒。

眾人頓時傻眼,心說您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,這都什麼時候了,誰還有心思寫青詞?但老師問話,誰敢怪腔怪調,眾人只好訕訕回答道:「還沒有……」

「那還待這兒幹什麼?」沈默垂下眼皮道:「都回去趕緊撰寫去吧,耽誤皇上修玄就麻煩了。」

「恩師……」眾人終於明白他的態度,一下子如墜冰谷,他們萬萬想不到,一直視為偶像的老師,竟然這樣的……膽小怕事。這種偶像的崩塌最要命,會讓人心中長久以來積鬱的怒氣總爆發,從而說話都不管不顧……其中一個叫佘立的性子尤為耿直,熱血一上頭、當時就頂上道:「學生們滿懷報國之志,寒窗苦讀、層層科考,才得上黃金榜,原以為自此可以一展所學,為國分憂,誰知幾年來政事一點沒沾邊,整天就坐在翰林院中搜腸刮肚。若是做些道德文章,修史著書什麼的也算學有所用,卻偏偏凈做些勞什子青詞綠章……」說著重重一嘆道:「盡做些沒用的東西,虛耗了大好光陰,於國於民有何用處?」

※※※※

佘立一番抱怨,讓廳中氣氛十分尷尬,眾翰林面色各異,有擔心的、有贊同的、有茫然的,也有難過的,只有主位上的沈默,還是不動聲色道:「那麼依你所見,該幹什麼呢?」

「回稟恩師。」佘立只覺胸中熱血澎湃,便鏗鏘有力的放聲道:「為大臣者,就該直言諫君、匡扶社稷,才是正理。一味的奉承討好,那是太監和伶人才做的事……」不少人為他暗暗叫好,卻更捏一把汗,不知這樣跟老師頂撞,會有什麼結果。

沈默的表情還好,只是有些不淡定的鼓了下掌道:「說得好啊,真是震耳欲聾啊。」說著話鋒一轉,沉聲問道:「只是恕我記性不好,怎不記得《祖訓錄》中哪一條,規定上書勸諫是翰林詞臣的職責呢?」

「確實沒有。」王錫爵見狀不好,趕緊出聲圓場道:「翰林院所司都是修編考撰等文翰之事,在國政上沒有任何要求。」

「那勸諫君王是誰的職責?」沈默沉聲追問道。

「乃科道言官,六部九卿,內閣學士們的職責。」王錫爵低聲答道。

「原來還知道啊!」沈默冷笑一聲道:「那你們為何要搶人家的飯碗?當初又何必考庶吉士呢?直接去六科去都察院,運氣好的都當上科長了,能天經地義的說個痛快!」

見老師真生氣了,王錫爵連忙給佘立遞眼色,佘立心裡也後悔了,畢竟對方是對自己愛護有加的恩師,說話怎能那麼氣人呢?便囁喏著朝沈默作揖道:「老師息怒,學生知道在翰林院里應以學習為主,只是該出頭的不出……」

「那也輪不到你強出頭!」沈默哼一聲,一字一句道:「還有二百名科道言官,還有大小九卿百餘名官員亘在你們前面,這些人沒死絕前,沒你們說話的份兒!」

「那要是都不說呢。」佘立鼓足勇氣看一眼沈默道。

「要是都不說,那就是還沒到時候。」沈默感情複雜地望著他,心中暗暗道一句:「要是到時候還沒人說話,你們不說也罷……」但面上還要給學生們打氣,他緩緩站起身來,一眾翰林趕緊跟著起身,聽他訓話道:「朝廷司設暗含天理,不給你們勸諫的權力,乃是太祖皇帝在保護你們。你們身為翰林,乃朝廷為未來儲材,在十幾二十年後,你們必將成為大明的主政者,將自己的才學、抱負,盡情施展出來,讓這個國家按照你們的想法運轉!」

沈默深情的講話,潤物無聲的撫平了學生們的躁動,他的目光掃每一個人,聲音富有感染力道:「這才是你們的價值所在,是朝廷培養你們的目的所在,要記住,你們仕途並不僅僅屬於自己,更屬於朝廷,屬於大明,保護好自己,才能為這個國家做最大的貢獻,而不是爭一時之氣,釀未竟之恨啊。」

學生們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,良久,不知哪個角落才傳出一句道:「可這些事,總要有人來做吧?」

「只要是該當勸諫的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自然有科道言官、部院大臣出面,無需爾等操心。」說著把手一揮,堅決道:「都回去吧,記住我的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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