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二十八章 江湖秋水多(上)

不誇張地說,大明朝的財政之所以長期困頓,跟寶鈔的泛濫貶值,有十分密切的因果關係。道理很簡單,政府承認寶鈔,而且為了維持寶鈔的生命,他們禁止白銀銅錢流通,還規定政府稅收必須以寶鈔完稅。但民間是不認可寶鈔的……除了寶鈔不能兌換成金銀、防偽性差、以及不易長期保存之外,他們還未從元朝末年,政府濫發寶鈔,導致惡性通膨的噩夢中醒來,所以他們根本不顧朝廷的禁令,寧肯以物易物,也不用寶鈔。至於那些要交稅的商家,寧肯用銀錢收購寶鈔來應付官府,也不會把一堆持續貶值的寶鈔屯在家裡。

到了宣德年間,恤民的宣宗皇帝廢除了已經有名無實的「禁銅令」,結果使得寶鈔加劇貶值,朝廷只能發行更多的寶鈔,便陷入這種惡性循環,使情況愈加糟糕。

後世的歷代君臣,都曾嘗試過重新挽回寶鈔的價值,但或者因為保守勢力太強,或者因為方法本身就是錯誤,結果時至今日,紙幣一途,已經徹底壅滯不行,但朝廷並沒有將其廢罷的打算,畢竟還可以仗著權力,用其完成諸如發俸之類的政府支付,且一旦廢止,誰又敢說情況不會更糟呢?

但這個不斷蠶食國帑的爛攤子,在大臣們眼中,確實連雞肋也算不上,如果能有人願意接的話,真是要謝天謝地,敲鑼打鼓給他們送過去。

正因為此,沈默才不會相信,那些掉進錢眼裡的晉商們,能像他們自己說得那樣「願為朝廷分憂,為重振寶鈔做貢獻」?只是雖知道事出反常,必有鬼祟,但一時他也說不清,問題到底出在哪裡?只能試探著問張居正道:「那叔大兄在擔心什麼呢?」

「我也說不好……」張居正緩緩道:「按說這是件好事,但我總覺著錢幣乃利權所存。錢之為利,賤可使貴,貧可使富,故而言道,世人熙熙皆為利來,世人攘攘皆為利往,又有誰願意貧窮,而不願致富呢?」

沈默點點頭,示意他繼續說下去,張居正便接著道:「有道是人為財死、鳥為食亡,世間紛爭說穿了,都是為一個利字。」頓一頓道:「我認為操錢之權在上,而下無由得之,是以甘守其分耳。苟放其權而使下人得以操之,非獨起劫奪之端,而實致禍亂之淵叢也。」說著說著,他的語氣變得愈加自信起來,道:「周天子分封天下,卻不分山海之利,不為自私其利,實免禍亂也。錢幣發行之權,正如山海之利,若是朝廷放棄,必會造成社會各方面的混亂。漢吳王濞即山鑄錢、富埒天下,後卒叛逆,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……雖然寶鈔貶值嚴重,但也畢竟是錢,其發行權也一樣是利權,焉能授予商家?」

沈默不禁暗暗為張居正喝彩,不愧是寫進教科書的改革家,果然比大多數人眼光犀利,別人還懵懵懂懂的時候,他就能看到貨幣的發行權,應該由國家來掌握。

但對沈默來說,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,因為匯聯號正在乾的,實際上就是在東南發行自己的貨幣,如果張居正始終持這種態度的話,早晚會跟匯聯號幹上的。

※※※※

「那你和那些人,具體談過了嗎?」沈默給張居正斟上酒,又問道。

「還沒有具體談。」張居正道:「當時我剛到戶部不久,對寶鈔提舉司的事情還不摸底,哪敢貿然和他們談?」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道:「不過我讓他們寫了個條陳,前幾天剛拿到,一直帶在身邊翻看。」便將其遞給沈默道:「拙言,你幫我看看吧,還是那句話,條陳看起來真好,可我總是感覺虛得慌。」

沈默接過來,苦笑道:「這麼厚的冊子,我一時能看出什麼丁卯?」

「你拿回去看吧。」張居正道:「這是副本,衙門裡還有正冊。」

沈默點點頭,將那冊子收好,道:「叔大兄,我與你一般看法,此事必須慎重再慎重,等我看明白了,再與你分享心得。」說著壓低聲音道:「不過我覺著,此事雖然重大,但不算緊急,還是先不要動議的好。」

「嗯,我有分寸的。」張居正何許人也,怎會聽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,現在徐階和高郭二人的鬥爭,有愈演愈烈之勢,這時再好的方案提出來,也難免會淪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。「不過凡事預則立,不預則廢,如果真覺著這個行的話,我希望等環境一合適,馬上就開始。這就需要早做準備了。」

沈默點點頭道:「你的意思我明白,這件事我會上心的,反正我一時也沒有正事可做,就用心幫你把這個搞好吧。」

「如此,多謝拙言兄美意了。」張居正敬他一杯道:「我是真心想把寶鈔改好,可是做官難、做事更難,沒有你的幫助,我是做不來的。」

「你好像感慨頗深啊。」沈默淡淡笑道。

「是啊……」張居正微微皺眉道:「原先國事萎靡,以為是奸黨在朝,後來嚴黨倒了,還以為終於可以振奮了吧?誰知還是在老樣子。這才知道,原來不光正邪不兩立,政見不同也不能兩立,可這樣斗得你死我活,對國事有何益處?既然都看到黎民嗷嗷待哺,國勢岌岌可危,都想中興大明,為什麼不能求同存異,共舉大事呢?難道大明朝堂就這麼小,只能容得下一尊神嗎?」

沈默默默點頭,心中暗嘆道,真希望你登上巔峰後,還能持同樣的觀點。但他心裡很清楚,不論山有多雄闊,越往上空間就越小,到了頂峰處,它只容一人立足。剝去層層的偽裝、種種的借口,這才是隱藏在那些所謂的「正邪之爭」、「政見不同」之類表象後的真相——一山不容二虎,這是人類靈魂中的劣根,但正因為是劣根,所以才拿它沒有辦法。

張居正還抱此幻想,是因為他還沒到那個份上,真到了那一天,也許他做得比誰都狠都絕。如果到了那一步,還有這種想法,等待他的只有無情的淘汰。

其實何止是張居正,沈默自己不也一樣?一樣的還帶著理想主義,甚至在心底還有一塊柔軟,也不知他這種不合適的善良,會不會隨著時間消失,從而徹底進化成一個政治動物,又或者終會為其所累,遭受失敗的命運。

誰知道呢?只有時間能解答,真到了要作抉擇的時候再說吧。

※※※※

與張居正分開之後,沈默便開始研究日昇隆的條陳,其實沒看之前,他還以為,仍然是對匯聯號的模仿呢,誰知愈看愈加驚心,這些老西兒不愧是最傑出的商業精英,想出來的方案,讓他這個多了五百年見識的「先知」都自愧不如……

簡單說來,日昇隆針對朝廷財政窘困、迫切需要額外收入的狀況,他們願意向朝廷提供每年若干白銀的借款,而且這筆借款無需償還,只需要允許其發行總價值相等的嘉靖寶鈔即可。

當然此寶鈔非世面上流通的大明寶鈔,而是由日昇隆獨家發行的新版寶鈔,而且作為對應條件,日昇隆要求戶部按照市面的實際情況,固定銀、鈔、銅的比價為「銀一兩等於鈔十貫等於錢千文」,且一定而永不易。並規定白銀用於大額交易,十兩以下的交易,禁止用銀,只用錢和鈔……當然這所有的鈔,都是針對新鈔來說的,至於舊鈔,需按照嘉靖四十四年的平均比價,以及銀與新鈔的比價,兌換成嘉靖寶鈔;若是舊幣、殘幣、污幣,則必須再行大幅度折價云云……

雖然沈默曾就匯聯號小額銀票進行過調研分析,但那時他的目標,只是希望對東南經濟的發展,擁有更有力的控制權,並未像日昇隆這樣,竟有成為一國央行的野心。

所以沈默用了很長時間,思索日昇隆的條陳,到底是對是錯,尤其是長遠來看,到底有何影響:

首先不得不承認,日昇隆提出的貨幣制度方案,是從大明的現狀出發的。其雖然擔任寶鈔的發行人,但並未將寶鈔當作主幣,而是強調以銀為中心和基礎——對寶鈔和銅錢,都以銀計價,一定數額的紙幣和銅錢,都固定地代表一定銀價。按照上輩子所學的貨幣銀行學,白銀就成了惟一有價值尺度職能的主幣、或者說本位幣,而紙幣和銅錢則都成了銀的價值符號,這就是傳說中的銀本位啊!

日昇隆的厲害之處在於,他們選擇了一種硬通貨做本位幣,如果錢和鈔的發行量受到嚴格限制,那麼這種白銀本位自然是可行的。如果朝廷真能將寶鈔的發行權交付給他們,而所有人都會相信,作為拿真金白銀換寶鈔的日昇隆,為了保證寶鈔不貶值,自然不敢濫發。這也是他們的計畫,讓人如此有信心的原因所在。

在這筆交易中,朝廷得到了無需償還的巨額白銀,所付出的,不過是爛透了的寶鈔發行權;日昇隆則獲得了大明境內唯一的紙鈔發行權,並且因其與朝廷合作,將樹立起崇高的權威地位……幾乎可以肯定地說,這種關係一經確立,便可將其競爭對手秒殺於無形。到時候匯聯號就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,也無法阻止客戶集體搬家了。

如果他們真能這樣踏踏實實做事,沈默就算把匯聯號賠上也無話可說,怕就怕這只是他們的一種手段——每年只支付給朝廷一二百萬兩銀子,相對應的,只發行少量所謂的「嘉靖寶鈔」。便相當於用一筆銀子,買了一個唯一的、超然的地位,並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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