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二十五章 鴻雁幾時到(上)

心事重重地回到棋盤巷,天色已經不早,孩兒們正在柔娘的監督下,準備洗腳睡覺。見老爹開門進來,阿吉和十分頓時又不老實,纏著沈默要他講,在東南打土匪的故事。

沈默笑道:「那也得先把臭腳丫洗了吧,我說十分,你這個汗腳隨誰呀,一開門就能把爹給熏倒,怎麼開口講故事?」

十分無奈,害羞的低下頭,把腳放進水盆里,小聲嘟囔道:「不給生雙香腳,回頭還怪咱……」邊上的阿吉卻興高采烈道:「爹,我腳不臭,不用洗了吧。」說著還扳起腳丫道:「不信你聞聞。」

「聞你個大頭鬼……」沈默被氣得夠嗆,在他腦袋上彈一下,道:「自己聞個夠吧,洗腳!」阿吉痛得抱著頭,口中卻小聲嘟囔道:「故不教而誅,則刑繁而邪不勝……」這是《荀子》中的一句話,意思是指事先不教育人,一犯錯誤就加以懲罰,不禁會導致暴力頻繁,也無法幫人改正錯誤。

沈默不由被逗樂了,笑道:「行啊小子,開始一套一套的了。」

十分嘿嘿笑道:「那是,不能給爹丟人嘛……」

誰知沈默轉瞬變臉,又在他頭上彈一下,道:「教而不誅,則奸民不懲……下次把先賢之言背完整了。」

阿吉估計再說還得挨打,這才乖乖和十分頭對頭的洗腳。

沈默的目光又瞥向平常,見小兒子的腳也沒在盆里,而是懸在床沿看著兩個哥哥發笑。

「小平常也皮癢了?」沈默嚇唬他道:「怎麼還不洗腳?」

「爹,我洗完了。」平常趕緊捂住頭,可憐兮兮道:「求你別打平常。」

「是么?」沈默被兩個大的弄得疑神疑鬼,眯眼看著平常道:「真的洗了?」

「平常確實是洗了。」邊上的柔娘笑道:「這孩子像個小閨女,遠不如兩個哥哥活潑。」

「活潑,你也太會用詞了。」沈默笑道:「我看是活寶吧?」

這時阿吉和十分一齊道:「我洗完了。」說完兩人互瞪道:「我先洗完的!」「是我先好不好!」「你是後洗的!」「這叫後發而先至!」便為誰是第一吵起來了。

「別嚷嚷了,第一名沒獎。」沈默給兩個臭小子一人一下道:「還不滾去被窩!」阿吉和十分才磨磨蹭蹭上了床,趁著老爹不注意,便你戳我一下,我給你一下,片刻不得安寧。

望著又在床上開了戰的兄弟倆,沈默真心實意的對柔娘道:「你真不容易啊。」

聽到老爺的體諒,柔娘高興地笑道:「習慣就好了,他們其實很懂事的,也很照顧弟弟,就是有點……」想一想,道:「精力過剩了。」

「可不是嘛。」沈默笑道:「這麼大的男孩子,就像永遠不用睡覺似的。」

「那麼,可以不睡覺了嗎?」聽了沈默的話,阿吉和十分同時停下動作,抬頭問老爹道:「我們可以出去玩嗎?」

「不行!」沈默登時黑下臉道:「從現在開始,誰要再說一句話,不僅沒有故事聽,還要領受我們沈家的無敵銷魂、生不如死、永生難忘的八十八路家法。」

「那是什麼呢?」兩個小子無比好奇,卻還不忘補充道:「就問這最後一句。」

「試試就知道。」沈默挽著袖子道:「誰有興趣給兄弟們演示一番?」

這下三個孩子一起搖頭,誰也不敢嘗試那套聽著就很嚇人的家法。

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總算把三個小子都哄睡了,屋裡的燈都熄了,只剩下沈默手便一盞燭台。在橘色燭光的映照下,已經進入夢鄉的三個孩子,樣子那樣的可愛,讓他心也變得無比柔軟。他坐在床邊,端詳著這個孩子長長的睫毛,那個孩子緊閉著的小嘴,還有偶爾伸到臉上撓兩下的小手,真是怎麼看都看不夠。

這是自己的孩子呵,上帝賜予自己最珍貴的禮物啊,沈默暗暗對自己道:「讓他們快樂的長大,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啊。」便把孩子們的被角仔細掖好,親了親每個人的額頭,才端著燭台輕輕走出了房間。

※※※※

躡手躡腳來到正屋中,便見若菡披衣坐在小床邊打盹,但她睡得很輕,聽到聲音便睜開眼,打個哈欠小聲道:「都哄睡了?」

沈默點點頭,走到小床邊,看著女兒睡得正香,小臉蛋完美的無與倫比,讓他忍不住看了又看。

邊上若菡抿嘴笑道:「別看了,閨女是自己的,啥時候看都行。」說著為他解去外衣道:「爐子上熱著銀耳羹呢,想吃一碗嗎?」

「不吃。」沈默搖搖頭,自覺聲音有點大,怕吵著閨女,趕緊輕聲道:「我飽得很呢!」

「在哪裡吃過了?」若菡讓他坐下,為他除去厚重的官靴。

被壓迫了一天的腳丫子,終於得以放鬆,沈默舒服的輕吟一聲,道:「在海筆架家裡。」

「海大人?」若菡有些意外道:「他也進京了?」雖然在蘇州時接觸不多,但若菡對這位十分古板的清官,印象十分深刻。

「嗯。」沈默點頭道:「今年外察,他名列上等,被遷為戶部雲南司郎中,剛進京幾個月。」雖然仍是五品,但外官調任京官,乃有重點培養之意,只要安穩度過一任,後面或者晉陞侍郎,或者外放巡撫,都是可以期待的了。所以由外轉內,即使品級不變,也都說是「遷」;當然由外轉內,哪怕品級不變,也都被認為是「謫」的。

這時丫鬟們端來水盆、胰子、凝脂、香膏、牙刷子,請老爺洗漱。若菡讓她們放下便出去,剩下的活自己來做。輕聲道:「按說故友相見,該是眉飛色舞才對,怎麼看你面色不好,眉宇不展,莫非有什麼心事?」

「真是知夫莫若妻啊……」沈默接過毛巾,輕輕敷在面上道:「是啊,我心裡確實有事!」

「不妨說出來,我也好替你分憂解愁。」若菡一邊給他倒洗腳水,一邊輕聲道:「就算解不了,你心裡也能舒坦點,不是?」

「呵呵,好。」沈默洗完臉,坐下洗腳道:「夫人啊,我且問你,對當今皇上怎麼看?」

對於沈默的問題,若菡有些吃驚,因為沈默從沒問過她,對朝政有什麼看法。但自己有言在先,只好認真尋思起來,良久才小聲道:「妾身聽說,當今嘉靖爺在位四十多年,是大明朝享國時間最長的皇帝。」

「不錯,沒有比他更長的。」沈默點點頭,話鋒一轉道:「但長也未必是什麼好事。」

「是啊。」若菡的聲音極低,唯恐被外人聽去一般道:「聽說皇帝爺只知道自己長生不老,不問民間疾苦煎熬,二十餘年不曾上朝理政。自古君王,日理萬機,哪有不上朝的道理?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著點點頭。若菡雖然不大關心朝政,給嘉靖扣得帽子也不太合適。但至少大家的結論是一樣,就是都覺著皇帝現在搞得,太不像話了。

「婦道人家說句不中聽的,老爺不要往心裡去。」誰知若菡話鋒一轉,變得尖銳起來道:「可氣的是,嘉靖爺行事荒謬固然不對,但朝中大官為了爵祿唯唯諾諾,小官為了性命戰戰兢兢,竟無一人敢直言諫奏。依我看,現在天下的苦難,皇帝只需負一半責任,另一半還要那些『食君之祿、卻未忠君之事』者來負。」

「說得好!」沈默拊掌贊道:「夫人有這樣的見識,真是羞煞鬚眉了。」說著擦乾腳站起身道:「聽了夫人的話,學生如遭當頭棒喝,羞愧難耐啊……」便一臉浩然正氣道:「為夫這就寫奏章直諫,哪怕觸龍顏,也要勸皇帝迷途知返!」

聽沈默這樣一說,若菡登時變了臉色,話鋒大轉道:「相公啊,你可不能有這種危險的念頭啊……」

「我是謹遵夫人教誨啊。」沈默一臉不明所以道:「怎又不能了,夫人你把我搞糊塗了。」

「反正這種事兒給別人干就好了。」若菡自食其言,又羞又急,竟如小女孩般跺腳扭腰,耍賴道:「哎呀,你懂得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著上前擁住妻子,一邊往床上走去,一邊淡淡道:「是啊,我懂。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。看著這溫馨的家,家裡的嬌妻幼子,我哪能狠下心,把你們往火坑裡推呢?」

「自己跳也不許。」和好如初的夫妻,竟如小兒女般蜜裡調油,若菡環住他的脖頸,嬌憨道:「你得安安穩穩陪我們過一輩子。」

「好好好……」沈默點頭附和道:「我好好的,陪你們一輩子……」說著一挑夫人的下巴道:「不過現在我就想著,今晚怎麼先把你餵飽了。」

「誰怕誰。」若菡笑顏如花,卻是早已芳心萌動了……

※※※※

深夜裡,帶著滿足的笑意,若菡沉沉入夢去了。外面萬籟俱寂,似乎整個北京城都睡著了,沈默卻睜著眼睛,沒有一點睡意。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著海瑞的鏗鏘之言道:「孟子說:生我所欲也,義,亦我所欲也。我知道縱然一死,天下百姓也不會因我而生!但只要忠義之士不惜性命,前仆後繼,匡扶正義、為君去惡,終有那海晏河清的一天……要不然,我大明百姓的苦難無盡頭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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