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二十二章 玉芝壇(上)

說起來也是個寸勁兒,沈默從西苑回家,本不該經過這一帶,但見他睡著了,衛士們便自作主張繞開鬧市,想走條相對僻靜的道路回棋盤衚衕,誰知事與願違,給大人找了這麼大個不肅靜。

在從街面走往衚衕的片刻間,沈默已經想清了利害,如果是在官面上,自己裝裝糊塗也就罷了,但現今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,態度可得拿捏好了,不能一味怕麻煩,而失了擔待。心中暗嘆一聲:「恨只恨那些方士太放肆,還有那順天府太糊塗。」便昂首闊步作威嚴狀,來到了事發現場。

巡城御史的兵丁層層把守外圍,不許人靠近。沈默到時,卻已經有人和他們在爭執了……只見一個身穿五品服色的中年官員,操一口剛硬的瓊州官話,大聲的呵斥那巡城御史道:「皇上設御史巡城,本是為保一方安寧,爾等為何反倒助紂為虐,眼看著百姓遭殃,還不許別人去幫忙!」

這巡城御史又是何許人也?按說管理京師的是順天府,但由於北京處在輦轂之下,順天府尹的品秩,雖高於普通知府,其職權卻很受限制……基本上行政功能被六部等中央衙門越俎代庖,順天府只能聽從調遣,處於個跑腿打雜的尷尬地位。比如說今日的拆遷行為,擱在地方上,就是知府全權負責,但在京城,卻由工部領導,順天府派員協助……當然事情搞砸了,八成還要幫著背黑鍋的。

至於負責京城治安的,則是五城兵馬司。兵馬司「職專防察姦宄,禁捕賊盜,疏通溝渠,巡視風火,其責頗重」,卻又不受順天府管轄。對五城兵馬司享有直接管轄權的,便是巡城御史。派遣御史巡視京城,始於正統年間,到景泰年間,正式建立巡視五城御史公署,又稱巡城察院,所轄便有兵馬指揮使司。其權柄十分之重,甚至連錦衣衛凡事有奸弊,都要聽其依法受理送問。

當然按照本朝慣例,為免巡城御史借勢壓人,其本身僅為正七品的監察御史,典型的位卑權重。不過沒人會在意這個,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,哪怕是部院長官見了巡城御史,都要客客氣氣拱手叫一聲「按台」,所以對這個竟敢呵斥自己的五品官員,巡城御史周有道自然不會放在眼裡,眯著眼道:「尊駕是哪個衙門的?請教高姓大名。」上來就擺出盤問的姿態,不過也是,在這京城地面上,官員多入毛,要是各個都給面子,那他這巡城御史也沒法幹了。

「我是戶部雲南清吏司郎中。」那官員朗聲道:「名叫海瑞。」

「原來是海郎中,失敬失敬。」周有道嘴上這樣說,但言語間聽不出一點敬意來,當然戶部是大部,光郎中就有二十三位,確實不值錢。不過誰知日後又是哪般田地呢?他也不願平白得罪同僚,便耐著性子道:「裡面是工部的同仁在公幹,戶部衙門管不著工部的事兒,請海郎中不要越俎代庖。」

「我等為官、不論何職,理當除奸去惡,為百姓解難?路見不平自然要管!」海瑞沉聲道:「請讓我進去!」

「海郎中說話好生孟浪,什麼除奸去惡。」周有道暗暗捏汗,心說看來此人是個惹是生非的主,便愈發打定主意,不能讓他進去摻和。便眯著眼道:「裡面負責的是工部和順天府的同僚,他們手裡有部院批文,我已經勘查過了,確實是依命行事而已。」

「那也是亂命!」海瑞黑著臉道:「我只看見這天子腳下,子民竟要被趕出家門、家園盡毀。皇上仁德,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!」說著大步上前道:「讓開!」被他的氣勢震撼,面前的兵丁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。

「不能讓!」周有道趕忙大聲道:「任何人都不準放進去!」說著有些氣急敗壞的對海瑞道:「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,真要逼我把你送去大理寺,那尊駕的麻煩可就大了!」

「周按台好大的威風啊……」海瑞未及開口,他的身後響起個清冷的聲音道:「本官也要進去,不如連我一道扭送大理寺?」

周有道聞聲看去,便見說話的是一位身穿緋紅鬥牛補服的二品官員。職業關係,他對北京城的高官十分稔熟,心念電轉,便已知道了對方是誰,趕緊俯身行禮道:「拜見部堂大人。」海瑞看清是沈默,也趕緊行禮。

沈默讓他倆起身,和顏悅色的對周有道道:「事態發展已經出乎原先的預料,本官認為有必要再行商榷,周大人意下如何?」語氣十分的平和,彷彿剛才出言相諷的不是他一樣。

周有道徹底軟下來,但還是語帶規勸的小聲道:「大人,王金先一步進去了,那傢伙仗著皇上的寵信,瘋狗一樣亂咬人,您還是別去趟那渾水了。」

「多謝周大人提醒。」沈默趕緊的笑笑道:「我自有計較,不會給你惹麻煩的。」

周有道覺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,對方還是不聽就沒辦法了,便讓開了去路,但決計不會跟著進去,受那個夾板氣的。

※※※※

兩人一起進了巷子,沈默覺著有必要提醒一下海瑞,便低聲道:「剛峰兄,對這些贓官妖道,應該智取,不可力敵啊。」

「下官知道了。」海瑞點點頭,便上前一步,朝著那扈從簇擁的一眾官員,沉聲道:「呔,出來個管帶的說話!」沈默這個汗啊,心說這還叫知道,要是不知道,還不得喊打喊殺?

對面幾個官員聞聲望過來,見出聲的是一個五品官員,其身後還立著個束金銀花腰帶的二品高官,雖一時想不起,是哪個部院的長官,但眾官員哪敢託大,趕緊過來見禮。

行禮過後,王思齊小心地問道:「這位大人是?」目光卻越過了海瑞,落在沈默身上……他們都是些操持俗務的中下級官員,除了自家堂上官,就不認得別的大員了。

海瑞卻重新把他的視線擋住道:「是我問你話呢,你管他是幹什麼的。」

這在王思齊等人看來,就是故弄玄虛了,只好尷尬地笑笑道:「這位大人有何見教?」

「我且問你。」海瑞板著臉道:「可有人要造反?」

「啊……」王思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道:「造反,沒有啊?」

「沒有造反的。」海瑞一指巷中的人間地獄道:「為何會有軍隊在此,還有攻城器具,你們是要攻打哪裡啊?」

「嗨……」王思齊苦笑一聲道:「我們不是打仗,我們拆遷呢。」他還在這兒小心陪著話,邊上的周德符已經看出來者不善了,便插話道:「這位大人容稟,皆因要為皇上修建玉芝壇,王大真人走遍京城,才選中了這一方風水寶地,這裡四條衚衕的幾百棟房屋,當然要盡數拆除了!」說著皮笑肉不笑道:「要不要看一下工部的批文?」

「原來要拆百姓的房屋。」海瑞不想給沈默惹麻煩,所以沒有在合法性上糾纏,而是專攻別處道:「可為他們在別處安排了住所?」

「這位大人有所不知。」王思齊接話道:「吾朝舊規,官府徵用民房,也可以只發放貼搬銀兩的……」

「發了多少?」海瑞問道。

「這個……」王思齊囁喏著說不出話來。但邊上的百姓卻不會為他們隱瞞,語帶悲憤道:「每戶人家十兩銀子!這位大人評評理,這跟明搶有區別嗎?」

「真的嗎?」海瑞面色一沉,望向王思齊道。

「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……」王思齊小聲道:「工部歷來如此的。」

「你胡扯!」百姓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,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面紅耳赤道:「那是國初時定下的,但當時五十文錢可以買一石麵粉,現在卻要一千文,物價何止翻了十倍?房價也是如此,請打聽打聽,北京城的房子,哪有低於一百兩的?卻只給我們十兩,這不是明搶又是什麼?」

「成例如此,我們也沒權更改。」王思齊硬著頭皮道:「你們難,我們也難,大家就勉為其難吧。」

「那為什麼去年官道拓寬,每戶拆遷補了一百五十兩;錢糧衚衕徵用民房,更是給了二百兩,為什麼到我們這裡,連一成都補不上?!」

「竟有此事?」海瑞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,沉聲道:「到底誰在說謊?!」

見可算有給他們撐腰的了,老百姓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似的,哭號一片道:「十兩銀子在北京城,連兩年房租都頂不住,可憐我們本來就是貧寒人家,一年半載後,連個遮風避雨之所也無有了,可叫我們怎麼活呀,大老爺作主啊……」

「都別嚎了……」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,便見個戴著忠靜冠、穿著道袍、持著拂塵的中年男子,在四個小道士護持下,出現在場中。

「這位是?」海瑞冷冷地打量著他道。

王思齊趕緊給介紹道:「這位就是敕封的妙一仙師王大真人。」

「什麼王大真人?」海瑞哼一聲道:「沒聽說過。」

「真人諱金。」王思齊小聲道。

「哦!原來你就是那個王金!」海瑞目光如電的望向那王金,厲聲道:「你本是陝西的不第生員,卻冒充方士,造假芝山、塗五色龜矇騙聖上,我正要上本告你個禍國巨騙,你還不乖乖回家洗乾淨了引頸受戮,卻又跑出來丟人現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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