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一十九章 君子意如何(上)

蒙古人沒有佔到便宜,又知道明軍已經從四面八方增援過來,哪敢在通州城下逗留,便縱騎遠遁,在廣闊的京畿農村掃蕩。他們劫掠時分成數隊,同時打劫數個村鎮。但一旦明軍引兵來救,他們便倏然聚攏起來,集重兵打擊疲於奔命的明軍。這種將其高機動性發揮的淋漓盡致的戰術,使明軍的追擊變得十分困難。

作為清剿總指揮的劉燾,已是焦頭爛額。明軍缺乏機動性是事實,在來去如風的韃子面前,沒有了長城的屏護,其兵力和裝備上的優勢,根本無從發揮。在這種極端被動的情況下,他唯一能做的,便是一點點將韃子逼離京師人口稠密地區,將損失降到最低點。

無論如何,北京城是見不到戰火了,而且蒙古人「只求財、不求土」,不會在內地停留太久,必然且戰且退,回到長城外去。所以在皇帝一日三次的詰問下,徐閣老將劉燾「報虜東退」的奏報遞了上來,希望以此平息皇帝陛下的怒氣。

嘉靖看了,果然火氣消了不少,甚至能看到那種,又撐過一次的輕鬆。但徐階還沒鬆口氣,事態又急轉直下了……

按慣例,京城被蒙古人驚擾,皇帝是要向列祖列宗請罪的,但因為嘉靖身子不便,加之又不是什麼光彩事,皇帝便讓禮部尚書高拱,代替他去太廟磕頭賠不是。

高拱於是換上深藍色的祭服,跣足走了二里地,來到紫禁城南的太廟前,看看緊閉著宮門破落大內,再看看供奉著大明列祖列宗的太廟正門,想著這個昔日橫掃蒙元、征服天下的泱泱皇朝,竟然被曾經的手下敗將,欺凌到這般田地。

思緒一旦放開,便一發不可收拾,高拱想到當今皇帝登基以來,四十餘年的荒唐暴虐,以至於大明現在國勢積弱、邊防告急、民生憔悴、天災人禍交接、人心動蕩不堪,頗有如蜩如螗、如湯如沸之勢。

想到這裡,高拱不禁悲痛難抑,跪在太廟門前放聲大哭,另陪同請罪的九卿摸不著頭腦。但因為高拱此刻代表皇帝,稍稍遲疑之後,眾人便一齊跟著大哭,一時間太廟門前哭聲震天,不知道還以為皇帝崩了呢。

高拱便三步一叩首,大哭著到了大殿中,向大明皇朝列祖列宗磕頭謝罪,然後念了代皇帝擬的請罪奏疏,在炭盆中燒掉,再次反覆磕頭謝罪,要不是邊上的太監扶住,能把地磚都磕破了……待他手腳無力的被攙起來時,眾大臣才發現,高部堂的頭皮都磕破了,額頭紫黑一片。

眾人心說:「高肅卿真是賣命,怪不得這兩年官運亨通呢。」當然,這是那些只知道鑽營的官迷。稍有些腦子的,便能從這篇詔書中,品出別樣的滋味來……比如說「兒臣所用非人、耳目蒙蔽,致使祖宗受今日之恥」之類,雖然沒有指名道姓,但似乎直指當政啊!

如果這些語句,是出自皇上授意,那徐閣老可就危險了,但高拱杜撰的可能性太小了,那可是欺君之罪啊!所以大家都相信,是皇帝生首輔的氣了,借這個機會敲打徐階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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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那真不是皇帝的原話,當嘉靖看到祭文的副本後,氣急敗壞的把高拱叫來,嚴厲質問他,為何如此大膽,竟敢捏造聖意?

高拱一點都不害怕,不慌不忙道:「臣給陛下看稿時,您說臣避重就輕了,問臣是不是怕得罪誰?」說著正色道:「臣謹遵陛下的教誨,把實話講出來,不怕得罪誰!」

嘉靖才想起來,確實有這麼回事兒,當時高拱的說法太過溫和,誰的不是也沒說,那叫什麼請罪詔啊?於是說了他幾句,意思是讓他加幾句無傷大雅的批評,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,對於高拱這種翰林出身的官員來說,完全能夠意會。加之時間緊迫,嘉靖沒有再御覽,讓他改過後便去太廟宣讀,結果成了這樣子。

嘉靖知道他向來眼裡揉不得沙子,覺著這次藉機痛罵那群廢物,恐怕也是為公憤而不是私怨,不至於有什麼政治目的……當然皇帝這二年的想法變了,有些事情不願再較真,所以沒有再為難裕王的這根主心骨。於是皇帝輕嘆一聲道:「愛卿不要太憤怒,當家難,當國更難,徐閣老也很難,就別再責難他了。」

高拱聽了,知道皇帝已經離不開徐階了,心中暗嘆一聲,正色道:「臣不是為了別的生氣,而是因為他們蒙蔽聖聽,讓皇上當糊塗皇帝!」

「哦?」嘉靖一下瞪起眼來道:「說詳細點!」

「臣聽說,徐閣老前日稟報皇上說,韃虜已經被劉燾追殺出境,果有此事乎?」高拱沉聲問道。

嘉靖點頭道:「是的,首輔是這樣說的,難道有問題嗎?」

「臣怎麼聽聞韃虜目前在平谷?劉燾等人卻從薊鎮趕往通州。」高拱揶揄道道:「似乎應該謂之追送,而不是追殺吧。」

嘉靖聞言,面色一陣陰晴變幻,恍然大悟地點頭道:「正是送去,劉燾卻敢言追殺,到底是騙誰呢?」

高拱義憤填膺道:「皇上明鑒。今外兵四集,禁軍又出,如此勞師動眾,卻只是遊戲一場,不過庚戌之轍,止增笑耳。遑論以伸華夏之威?」

「還伸華夏之威?」嘉靖被高拱勾動了真火,忍不住冷哼道:「朕的臉都被他們丟光了!」

高拱見達到目的,便不再多言,其實他並不想這樣背後陰人,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。他原本以為當年朝綱混亂,是因為奸黨竊權、結黨營私。使正人君子難立於朝,以至朝中無人,國事凋敝。實指望著徐閣老上台後,能撥亂反正、澄清玉宇,給大明帶來重新振作的希望。

可徐階太令他失望了,原先嚴嵩在時,他隱忍恭謹,可以理解為收斂鋒芒、希求自保。但當嚴嵩倒台後,皇帝又重病纏身,對政事日益倦怠,本是徐階大展宏圖的好機會,但他卻愈發謹慎,只沉迷於對嚴黨的清算,對國事只停留在修修補補,絕不敢越雷池半步……當然,因為嚴黨那伙人,鬧得朝堂上烏煙瘴氣、太不像話,所以作風尚算正派、主張「以威福還主上、以政務還諸司、以用舍刑賞還公論」的徐閣老,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讚賞,甚至肉麻的稱之為「良相」……

但在高拱看來,徐階與嚴嵩別無二致。其實冷眼旁觀,可以說嚴閣老的大多數污名,都拜那寶貝兒子所得,本身並未有太大惡行,這是否能說,嚴嵩就是無辜的呢?

高拱的看法恰恰相反,他認為嚴閣老是罪有應得,甚至罪大惡極,皆因身為一國宰輔,尸位素餐便是其最大的罪惡,甚至比貪污受賄,結黨營私更加誤國誤民。因為其身為宰輔,本應披肝瀝膽、敢於任事,革除天下之大患,恢複大明之元氣,卻不僅自己於事無補,還阻礙別人救時的努力。只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,便眼看著國家一點點滑向深淵,這種「占著茅坑不拉屎」的行為,是高拱最憎恨的。

當然高拱也承認,徐階其實也是希望這個國家好的,但審觀其在公在私的言論,也只限於除穢去弊而已。其最大的追求,不過是追縱前聖,恢複祖宗成法,從不敢言「改制」、言「變革」,更是絕不敢突破原有政治體制的框架,絕不敢觸碰社會經濟的結構,更不敢糾正和限制嚴重濫用的皇權,是故被唏噓稱為是「一味甘草」。

這樣的人物,放在承賓士世,自然是完美的相國,但現在的大明,各種矛盾已接近爆破潰解的邊緣,朱明皇朝的統治,已面臨存亡斷續的告急線上!在高拱看來,徐階雖然不算太差,但其素質和氣魄、識見和學養,根本無法負荷扶危振頹、扭轉乾坤的重任。

甘草治不了大病,還得靠猛葯哇!

高拱之所以對徐階百般看不上,根本原因就在這裡,他認為只有將這種「青詞宰相」趕出朝廷,讓真正有能力的人上去,大刀闊斧的改革,才有可能力挽天傾!

當然,這「這真有能力的人」,非他高肅卿莫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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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道是「屋漏偏遭連陰雨,船破偏遇打頭風」,劉燾實在是流年不利,那邊高拱剛剛狠狠告了他一狀,這邊他又鬱悶的吃了敗仗……韃虜大掠順義、三河等處,又分兵圍下店,胡鎮、趙溱、孫臏等宣府將領不聽劉燾調遣,擅自引兵救之。不料虜騎大集,圍胡鎮等數重。結果三位將領悉數戰死,此役折損近千人,乃大敗。

而戰役中的具體細節,也因為當事者戰死,已經無從分辯了,劉燾的威名喪盡不說,在嘉靖心中的形象也徹底逆轉。十月中旬,皇帝發中旨,命內閣停止了劉燾的指揮權力,將京畿防禦的重任,交付給了從宣府趕回來的宣大總督江東。兩天後,命錦衣衛逮捕劉燾以下十餘名薊遼軍官進京,俱送鎮撫司加刑嚴究。

三天後,大同總兵姜應熊等御虜於密雲,敗之,斬首三十餘級,奪馬四十餘匹。之後韃虜自三河漸引而北。十月底,江東奏:虜遁離長城以南……京師解嚴。

韃虜自牆子嶺潰牆至撤退,留內地十日,輾轉千餘里,劫掠十幾縣,近百村鎮,數萬棟房屋被焚毀,十幾萬百姓遭難,死傷者數千,至於被蒙古人掠去的財產女子,更是不計其數,實乃十年來最慘重的損失……

當沈默終於下船,行在回京的官道上,看著左右村鎮中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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