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一十五章 天下熙熙(下)

當東南倭寇被基本消滅,南京、贛南、衢州的內亂也接連平定後,因為種種弊政,在大明南方積蓄的破壞力量,終於釋放完畢,雖然各地還有零星盜匪,但在久亂之後,民心思定,終究起不了什麼大波瀾了。

但在這一年裡,大明朝並不太平,四川的白蓮教蔡伯貫起事,已經連破合州、大足、銅梁、榮昌、安居、定遠、璧山等七州縣,號稱十萬、據險而守,連戰連捷,最後在大足建元大寶,國號大唐。這可犯了天下之大不韙,一時間海內震動,天子暴怒,立刻下令將其剿滅。

可四川的官兵已經被打掉了士氣,巡撫劉自強自家人知自家事,趕緊向朝廷求援,務必另派大員,前來指揮剿匪。內閣准了他的請求,並令兵部舉薦人選,結果兵部認為,東南經略沈默,就是最好的選擇。一些身居要職的京官,也紛紛附和這個說法,一時間輿論都認為,東南經略經略西南的日子,已經不遠了。

但沈默是絕對不會接受這個任命的,他讀陽明公的著作,知道先生平生最難過的事情,便是淪為了朝廷剿滅叛亂的劊子手……不要天真的以為,官場上能有公平存在,你越是能幹,就越容易被利用,如果在平叛中表現太突出,那麼恭喜你了,只要國家一有叛亂,當權者便會立馬想到你,這輩子就奔波在大明的窮山惡水之間,指揮一場又一場血腥屠殺吧。

當然,在這個過程中,只要你一直做的優秀,你的品級肯定會直線躥升,不用多少年就會官居一品,甚至被封為伯爵、侯爵什麼的。但這些崇高的品級,除了能讓你多拿一些俸祿外,沒有任何作用。當你滿身傷病,英年早衰的時候,才會悲哀的發現,昔日那些窩在京里,不顯山、不漏水,甚至一直讓你瞧不起的同年、後輩,已經悄然爬到了六部尚書,甚至入閣為相,站到了權力的頂峰,成為你遙不可及的上級,一言就可以決定你的升遷去留……

這種悲劇不止存在於軍事將領,對一切外官亦是如此,哪怕你在地方有千般好,卻遠離大明的權力中心,只這一樁,便讓你終生無望入閣拜相。這種「近水樓台先得月」當然極不合理,卻真實存在著,沈默不能視而不見,他必須儘快回到北京去,否則在這場權力的角逐中,他將淪為邊緣人物。再想超過別人就困難了。

好在他早有準備,從去歲贛南平叛後,便痛快地答應兵部的請求,放頭號大將劉顯率軍入川,並慷慨的撥付了一年的軍費……按理說,這個錢應該是四川出的,所以劉自強十分感激他,兵部和內閣也專門嘉獎了浙江。

同時他趁熱打鐵,連上了三道奏疏,稱自己已是「不堪重負、心神俱疲、疾病纏身」了,請求結束外放,回北京休養。但當時東南還未平定,朝廷不可能中途換人,於是徐閣老好一番聞言安慰,並向他許諾,只要把衢州的問題解決了,就把他召回京來。

沈默這招可謂一石三鳥,首先是以退為進,讓北京放鬆警惕,相信他一心回京,當然不會再擔心他權柄過大,尾大不掉之類,這樣他便可以做許多以前不敢幹的事兒,而不擔心被猜忌;其次,徐階為了安撫他,只能給他更大權力,讓他可以去做,以前做不到的事情。

第三當然是預備好回京的後路,一旦在江南的布局完成。便立刻請徐閣老兌現承諾,把自己召回京城,絕不拖泥帶水。

※※※※

衢州的事情還未收尾,沈默便稱病退場,在眾目睽睽之下,被抬上船回杭州休養,接連數月不理政事。按說他這番作態,朝中大員就是再信任他,也不能強求他去四川了。但這次北京出人意料的執著,竟派了欽差攜御醫前來為他診病……當然在外人看來,這是皇上對重臣的隆恩,多少人羨慕不來的。

但沈默知道,他們是來看自己,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!

「逼人太甚了!」在松篁交翠的獅峰山下,龍井村中,陪同大人療養的沈明臣,正在發著脾氣:「他們這是要出大人的丑!」

時維六月,沈默穿著寬鬆的道袍,坐在竹椅上,搖著蒲扇道:「用我們老家的話說……坑爹呢這是。」

「坑爹?」余寅拿個銅壺蹲在根碧綠的竹管邊,接著從龍井泉中引來的清水,瞪大眼睛問什麼道:「什麼意思?」

「就是算計著想把我坑了。」沈默撓撓頭道:「大概就這麼個意思吧。」

「大人知道有人在算計您?」這下余寅和沈明臣全都瞪起眼道:「什麼大人物非要和您過不去?」聯想起去年沈默吃得暗虧,對方一定是個能量比沈默還大的人。

「這個真不好說。」沈默心裡其實有猜測,但沒有證據的話,他不會說出來,只是搖頭道:「北京太遠,西苑發生的事情,我還真不知道。」

「應該不難猜吧?」沈明臣道:「接連想要暗算大人的,必然是視大人為威脅的,有資格這樣想的人應該不多,同時有能力的,就更少了吧?」他對京城的大小勢力不甚了解,只能憑著感覺說。

「是不多。」沈默點點頭,輕聲道:「但也總有那麼幾個。」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,用扇柄支著下巴道:「一時也猜不出是誰蔫壞,索性先不想,過了這一關再說。」

「過這一關不難。」余寅將銅壺接滿,擱在小炭爐道:「問題是大人以後何去何從?」

「哦。」沈默的身子前探,微笑問道:「君房兄有何妙招?」

「他們不是探病嗎?大人就真生一場病給他們看唄。」余寅最近臉上的笑容明顯增多,看來人不是不會笑,只是有時笑不出來而已。

「不是我說你,老余,出的什麼臭主意啊!」沈明臣聞言大搖其頭道:「就算能瞞天過海,可大人的『病』也就坐實了……大人真要成了病號,四川是不用去了,但只能回家養病,短時間內別指望能回北京。」

「句章兄說得有道理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這招確實毒哇,不論結果如何,都夠我喝一壺的。」本來「稱病婉拒」就是官場常用的手段,誰也不會去較真,看你到底真病了沒。但對方不講規矩、將這一軍,的確讓人十分難受。

「呵呵……」余寅笑道:「我給大人設計的這病,卻既能讓您過關,又可以馬上回京休養。」

「哦?」沈默欣喜道:「什麼病這麼好,快快道來。」他知道余寅從不打誑語,這樣說就是有把握了。

「白虎歷節,怎麼樣?」余寅嘴角微微上翹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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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里,朝廷派來的欽差到了,當然人還沒來拜見,他的資料便已先擺在沈默桌前。

這人叫王篆,字紹芳,湖廣夷陵人,生於正德十四年,今年已經四十七歲。其父王良策,號柱山先生,乃是海內知名的大儒,向來教子甚嚴。

這個人的經歷頗有傳奇色彩,嘉靖三十四年鄉試考中舉人,竟然沒有馬上參加會試,而是直接出仕任江西吉水縣知事。七年之後,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,王篆參加會試,考中進士,現任都察院監察御史,這次來杭州宣旨探視之後,便直接接任浙江巡按,看來是朝廷重點培養的官員。

當沈默見到他本人時,頓覺朝中大員的眼光不錯,此人個子不高,但儀錶不凡,氣度沉穩,更難得的是舉止有度,不卑不亢,完全不像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子,不是張狂無度,就是唯唯諾諾,看來良好的家教和從政的經歷,確實使他受益匪淺。

他打量王篆,人家也在打量著他,只見這位聞名天下的東南經略,靠坐在一張軟椅上,看上去臉色有些不好,但精神不錯,面上帶著溫和的微笑。只是大熱的天,他竟穿著厚厚的棉布長袍,一條左腿上還蓋著薄被,也不怕捂出痱子來。

見王篆看自己的打扮,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:「唉,讓王大人見笑了,這幾日沒下雨,我還算好些了呢……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真是有什麼別有病啊。」

「部堂風華正茂,正如旭日東升,只是一時病痛,很快就會好的。」王篆恭聲道:「下官奉命前來宣旨,來之前元輔特意囑咐我,既然大人身體不便,就不必跪接了。」

「那怎麼行?禮不可廢!」沈默搖頭道:「我還沒到動彈不了的時候。」說著便撐著起身,動作卻緩慢如古稀老翁,王篆趕緊上前攙扶,他卻要搖搖頭,堅決要自己來。

就這麼個起身下跪的動作,沈默做起來竟十分吃力,只見他將大部分力量都壓在上身,兩條腿每蜷一寸,他的表情就痛苦一分,等完全做完時,已經是額頭見汗了。

見沈默如此年輕,又如此病態,王篆不由暗暗嘆息,便在擺好的香案前,宣讀了大明嘉靖皇帝的聖旨……內容以褒獎撫慰為主,並官進一級,為從二品中奉大夫、政治卿,食雙祿,賜穿鬥牛補服,至於一應賞賜自不消提。

這賞賜著實不低,雖然儘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,但你的官場地位,可不就靠這些虛的東西來展現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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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旨完畢,王篆趕緊上前一步,攙起沈默道:「部堂快快請坐。」待把沈默扶到座位上坐好,他便退後兩步,向沈默叩首行禮。待起身賜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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