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一十二章 狸貓變老虎(下)

殷老爺已經走到球邊,便准擊球入洞了,聽到沈默這樣說,停止揮杆道:「你這是避重就輕。」

沈默輕輕撫摸著球棒,看來雖然遠在千里之外,但老丈人還是對他倆的問題有所察覺。想一想,他低聲道:「真的沒什麼,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……岳丈不必擔心,我不會讓若菡受委屈了。」

這種事殷老爺當然點到即止,聞言點點頭道:「我相信你們的能力,會把問題解決好的。」說著一揮杆,將球打擊出去。

「嗯,會的。」沈默微笑著,將自己的球也擊打出去。

短暫的交談後,兩人便全神貫注的揮杆,連有人走到身後都沒發覺。

直到一輪推桿結束,沈默才看見已經站了好久的徐渭,不由笑道:「來了也不吱一聲。」

殷老爺也笑道:「文長先生來了。」

徐渭笑笑道:「見二位精彩較技,在下不敢打擾。」說著又朝殷老爺行禮問安。

殷老爺連忙扶住,接過傭人遞來的毛巾,擦擦額頭道:「你們慢慢聊,老頭子去歇一會兒。」

知道他不欲打擾,兩人笑著應下,目送他離去後,沈默才微笑道:「新婚燕爾,怎麼有心情跑出來了?」說著上下打量他一番,嘖嘖道:「看起來不大對勁啊,這還是我認識的徐文長嗎?」

徐渭低頭看看自己,挺正常的呀:「哪不對勁了?」

「乾淨的不對勁。」沈默忍不住哧哧笑道:「我就沒見過你這麼乾淨利索過。」

徐渭的臉難得一紅,道:「你休要取笑我。」

「還變得更溫柔了。」沈默卻更促狹道:「若是往常,早就反唇相譏了,這下竟還臉紅了……」

「我看你就是赤裸裸的嫉妒。」讓他一頓取笑,徐渭這才恢複如常,罵道:「這是常年在外,有老婆等於沒老婆的人之通病。」

「去你娘的,這才是徐渭的調調嘛……」沈默笑罵一聲,便和他互相捶胸一拳,恢複正經道:「怎樣,新婚生活,還幸福吧?」

「不錯。」徐渭笑笑道:「娶進門才發現,是不是你想的那個人,沒那麼大的差別。」話雖如此,但從他的笑聲中,還是能聽出絲絲的無奈。

徐渭結婚了,但新娘不是呂小姐……他的感情生活,其實是很不幸的。二十六歲愛妻潘氏早亡,二十九歲買妾旋又賣去,便一直內幃失助、中饋乏人了將近十個年頭……一方面是因為他長期生活拮据,家無恆產,誰家願把女兒賠進去?

另一方面,徐渭至情至性,單戀呂小姐多年,一直念念不忘。雖然呂小姐一直態度堅決,甚至遁入空門、了卻紅塵,他卻還存了痴念,希望能用真心換得她回心轉意,哪怕是在他發達之後,媒人紛沓而至,他也不為所動……非得等到被折磨的筋疲力盡,再不娶媳婦,就耽誤傳宗接代的大業,才決定將此事做個了斷。

於是去年春里,他和沈默在杭州分手,本來說好了,見那冤家一面,不論結果如何,都會去與沈默匯合,助他一臂之力。誰知道費盡周折,找到了呂小姐掛單的水月庵。在她的禪房外坐了七天七夜,也沒等到門帘掀開的那一刻。

七天後,心灰意冷的徐渭被人抬下山,然後便大病了半年,待得痊癒,已經是入冬時節了。他本要立即趕往贛南,但沈老爺受沈默之託,為他張羅了一門親事,加之沈默那裡戰局已定,自己去了反而有沾光的嫌疑,於是徐渭打消了啟程的念頭,留在紹興把婚結了。

雖然已是三十九歲,但徐渭文名滿天下,又是翰林出身的朝廷命官,身份高貴無比,這婚事自然不能馬虎。除了翻修他的老宅,作為新房外,沈默還讓父親,將在城東南的一片莊園,贈給了徐渭嗎,作為結婚禮物。

這片莊園佔地十畝,以長籬圍之,護以枸杞,有屋二十二間,荷塘魚池兩個,果樹數十株,雖然不大也不豪華,但充滿了田園氣息,徐渭十分的喜歡。新婚不久,便帶著繼室搬過去了,每天網魚燒烤,佐以土釀,醉而詠歌,過得好不快活。

見四十歲的徐渭,終於有了自己的家,也終於從那段糾結的苦戀中擺脫出來,沈默著實為他高興,當天夜裡便住在他的新居中,兩人一邊飲酒,一邊追憶那似水的流年,都是感慨萬千……

想起這些年來和沈默的交往,徐渭十分感激道:「若不是你沈拙言,恐怕我徐渭還是孤魂野鬼,潦倒落拓,哪有今天這種日子過。」

沈默搖頭笑道:「塞翁得馬,安知是福?誰知你因為遇到我,又失去了什麼呢?」他這話不是自謙,而是卻有這種擔心,作為後世皆知的文學家、書畫家,徐渭的大名完全蓋過了同時代的帝王將相,在幾百年後還為人耳熟能詳。他記得大學時,一位教授說過,東方的徐渭,和西方的梵高一樣,許多藝術靈感,都來源於生活的悲劇。沈默也不知這話對不對,但他知道,因為自己的出現,這位五百年出一個的藝術天才,人生的軌跡已經徹底改變,至少再也不用字畫換錢吃飯了,也不再替人刻印章、寫碑文。許多傳世的藝術珍品,顯然不會再出現了。

但在沈默看來,那些千古芳名、歷史價值都是虛幻的,只能作為後人炒作的依據罷了,與徐渭本人卻沒有半毛錢的關係,所以他絲毫不覺著自己有何不對,雖然偶爾也會想起,自己為子孫收藏的那一百多幅徐渭真跡,不知到時候還值不值錢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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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渭卻誤以為他在惋惜,自己因結婚而喪失了在贛南立功的機會,不由笑道:「你知道我不會在意的,雖然半生為科舉所苦,卻並不是為了功名,雖然也出仕當官,卻也不是為了利祿。」說著有些苦惱道:「我也不知自己為了什麼,就像被人推著走一樣,雖然走出這麼遠,卻一點感覺也沒有……你知道的,我不是矯情,就是感覺沒法投入進去。」

「嗯。」沈默點點頭:「不論幹什麼,都要有一種歸屬感,甚至使命感,才能全情投入。」

「歸屬感和使命感?」徐渭低聲重複著這兩個詞道:「說得好,我就是找不到歸屬感,使命感倒是有。」說著飲一口陳釀,鬱悶道:「但這幾年在北京混下來,發現自己和整個官場格格不入,除了兄弟幾個,別人都把我當成個異類,只能當個吃閑飯的,根本什麼都做不了。」說到這兒,他羨慕地看沈默一眼道:「我真羨慕你啊,天生就是做官的料,不僅會處關係,還能有條不紊的做事情。咱們一時當官,到現在已經整十年了,你做了那麼多大事,我卻什麼也沒幹,比一比真是羞死人吶。」

「我也沒幹什麼……」沈默擺擺手,苦笑道:「其實我很羨慕你啊,做的不喜歡,隨時都可以掛冠而去,從此採菊東籬下、悠然見南山。但我不行啊,我身上的枷鎖太重了,這輩子註定不可自拔了。」

「這又何必呢?」徐渭給沈默斟上酒,道:「沒有人逼你非要這麼干,過得輕鬆點不好嗎?」作為沈默的老朋友,徐渭最清楚,這傢伙有沉重的心理負擔,彷彿要把整個天下挑在肩上一般。

「是啊,沒人逼我……」沈默喝一大口酒,享受著胸膛火燒火燎的感覺,深吸口氣道:「可我就是拗不過自己,哪怕心頭有一絲逃避的想法,都覺著是罪惡的,是不可饒恕的。」說著仰面躺在塌上道:「這就是宿命啊,逃不掉的,我早就認了。」

徐渭側躺在他身邊,笑道:「安啦,放心吧,你永遠不會獨行,這輩子我就跟著你混了,一個好漢三個幫,一個籬笆三個樁,能輔佐你成就大業,就是我人生的成功了。」又道:「我跟你去衢州吧?」

「不用了。」沈默搖頭笑道:「那邊的事情並不難辦,你還是忙你的大事吧。」

「我有什麼大事?」徐渭一時沒反應過來道。

「傳宗接代啊……」沈默嘿嘿笑道。

「好啊,又作弄我!」兩人正笑鬧著,徐渭那新婚的夫人劉氏端著湯進來,從門口看起來,兩人的姿勢十分曖昧,劉氏暗暗心驚道,怪不得夫君十多年沒結婚,原來癥結在這裡……她也是個有心計的女人,便悄然無聲退出去,於是後面很長一段時間裡,便對沈默不冷不淡,弄得他十分奇怪,不知怎麼得罪了這位嫂夫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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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家裡過完十五,沈默便要啟程去衢州了,臨走時,沈賀送他到碼頭,兒子回來沒幾日,卻整天不著家,爺倆只有早晨吃飯時,才有機會簡單說幾句,沈賀當然感覺得到,兒子和自己生分了。他也知道原因所在,更想不出什麼解決的辦法,只能拉著沈默的手,一臉的糾結不舍。

沈默輕嘆一聲,道:「在家的時間也太短,不能好好陪陪爹爹,您千萬不要怪罪孩兒。」

「這一去,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。」沈賀難過道:「你也不在家多呆幾天……」

「公務繁忙。」沈默低聲道:「約好正月十六的,現在走已經是晚了。」

「唉,忙忙忙,整年整月的忙。」沈賀生氣道:「看來想讓你閑下來,只有等你爹我閉眼那天了。」

「爹。」沈默無奈道:「別說那些不吉利的,我看您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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