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九十八章 火併(上)

稍後一些時候,賴清規的山寨中,同樣舉行了一場壓驚宴,只是……氣氛有些怪異。

一干大小頭目,難以置信的望著衣著華麗、白白胖胖、氣色好得驚人的李珍,心說這他娘的哪是被俘了?分明是被請去當祖宗供著了。

欒斌卻很高興,小舅子讓他給弄丟了,老婆一直跟他耿耿於懷,現在能平安歸來,也算了個心事。再說李珍雖然沒什麼腦子,但勝在跟自己一心一意,身邊有這麼個死黨,自己的地位也更加穩固。

所以他費盡心思,張羅了這頓宴席。在這個物資嚴重匱乏的時期,滿滿一桌子的酒肉……槌脯、魚、珍膾只能算是佐酒小菜,至於主菜儘是什麼「大骨龜背」、「爛蒸大片」、「鼎煮羊」、「八糙鵝鴨」等等,盡顯草莽好漢「大塊吃肉、大碗喝酒」之粗豪。

對山寨的頭目們來說,這麼豐盛的菜肴極為稀罕,一個個直咽口水。就連大龍頭都醋醋地笑道:「我過生日都沒這麼豐盛過。」

欒斌趕緊解釋道:「這回是趕巧了,正好東西多。」

賴清規也不能表現的太小氣,便站起來,笑笑道:「老二平安歸來,實在可喜可賀。」說著端起酒碗朝一舉道:「來,老二,哥哥代表大家,敬你一個。」

李珍趕緊站起來,跟大龍頭碰下酒碗,然後咕嘟嘟飲一氣,待賴清規坐下後,他擦擦嘴,搖頭晃腦道:「這土酒原先喝著還成,怎麼現在覺著真難喝呢?一嘴的土腥味。」

「二當家的喝慣了城裡的瓊漿美酒,口味當然高了。」邊上有人怪聲怪氣道。

李珍卻渾然不覺,兀自大點其頭道:「是啊,咱在城裡時,可把天下的好酒都喝遍了……」

「都喝過啥酒?」也有人真好奇,湊趣問道。

李珍便如數家珍的顯擺道:「什麼『五糧液』、『六客堂』、『瓊華露』、『錯認水』……多了去了。」

這些酒眾人別說喝過,就是聽都沒聽到,在座的一邊敬他酒,一邊問他在城裡的奇遇。李珍雖說這酒不好,卻也來者不拒,一邊痛飲一邊大肆吹噓自己夜夜笙歌,睡得全是江南娘們;吃得都是山珍海味,每頓都得幾十兩銀子,還有大官們作陪,就連沈經略都陪他吃過兩次飯……

聽他吹噓的沒邊了,有那賴清規的死黨,終於忍不住出聲道:「既然那邊這麼好。還回來作甚?」

此言一出,剛有些熱乎的氣氛,頓時僵了下來。李珍彷彿被踩到尾巴的貓,瞪著那頭目跳腳道:「你什麼意思?不願看到我回來是吧?!」

「我可沒這麼說!」那人也不怕他,冷笑道:「只是覺著二當家福氣忒大了點,以往被抓住的兄弟,全都被砍了頭,您卻全須全尾不說,還被人家當祖宗供著,真是太讓人……沒法相信了。」

「看來我沒死,讓你失望了。」李珍面上一陣猙獰,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在那人面前比劃道:「我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!」

那人霍得站起來,不甘示弱道:「人家又不是你的孝子賢孫,要不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,人家憑什麼不殺你?還好吃好喝伺候你!」

「娘球,怪不得老子被抓了,沒人張羅著救我!」李珍揮拳就上,一邊打一邊怒罵道:「就是你這種奸臣,在大龍頭身邊進讒言,想要置我於死地!」

那人一邊抵擋,一邊大聲道:「動手更說明你心虛!」兩人便廝打在一起,旁邊人趕緊上去拉架,也有存心看熱鬧的,一時間混亂不堪。

「都給老子住手!」便聽一聲暴喝,大龍頭拍案而起,頓時鎮住了場中眾人,便見賴清規黑著臉道:「一群敗興的玩意兒!」罵完竟拂袖而起。

大龍頭一走,這宴會也開不下去了,眾頭目面面相覷一陣,便也散了。

眼見一場好好的宴會,轉眼不歡而散,欒斌無奈地搖搖頭,對李珍道:「你這脾氣咋這麼暴呢?」

李珍氣哼哼道:「姐夫,別以為我不知道,除了你和我的黑甲軍,這寨子里就沒人願意我回來!」說著狠狠啐一聲道:「看著他們那個皮笑肉不笑的鬼樣子,我就氣不打一處來!」

欒斌沒想到他竟這麼說,但又無從反駁,只能嘆口氣,拍拍他的肩膀道:「兄弟,沒你想得那麼嚴重……」

「哼……」李珍悶哼一聲,沒有說話。

※※※※

官軍用俘虜的叛匪頭目,交換三名畲族長老一事,雖然看似平常,但造成的影響卻十分巨大。

首先在山民內部,沈默的這一舉動,自然贏得了廣泛的好感,因為在此之前,從沒有人將他們的性命,置於戰功之上的高度。關鍵時刻的一次決斷,比什麼甜言蜜語都管用一百倍。加之沈默那切實可行的「致富計畫」,終於使越來越多的畲族人,漸漸轉變立場,即使不傾向於官軍,至少也能保持中立了。這對平定贛南的大計,無疑是個積極的因素。

可沈默為此承擔的非議,是贛南百姓無法想像的,那些熱血上頭的言官,不出意外的開始攻擊他軟弱妥協,姑息養寇,甚至說他昏庸無能,有前宋之遺風……一時間群情洶洶,言官們將最惡毒的揣測,毫不留情的向昔日的偶像傾瀉,讓人不禁為他捏一把汗。

但沈默已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字輩,他現在是大明的部堂高官,好友、同窗、門生不計其數,豈能坐視不理?於是反擊隨之展開,各部、各科道、翰林院、國子監、以及最重要的都察院,都有許多人站出來為他說話,其中又以號稱第一能戰的左僉都御史林潤為先鋒。

林潤在奏章中說:「老氏曰:樂殺人者,不可如志於天下。誠不誣矣。朝廷以王者無外,有生之民,皆為赤子,何畲漢之限哉?何勝負之言哉?五霸何如?據山河而一戰;三王有道,流聲教於四夷!若乃視之如草木禽獸,不分臧否,不辯去來,悉艾殺之,豈作父母之意哉?」最後他旗幟鮮明地指出:「若亂殺子民,雖克捷有功,君子所不與也。」用鏗鏘有力的文章,反對對內窮兵黷武,積極支持沈默的安撫政策,倡導以天下蒼生為重,反對戰爭,反對殺戮,讓人民過上安穩的日子。

便有吏科給事中王治撰文質疑道:「夫畲民,蠻夷也,氣類殊,其心異,安可以子民視之?豈不聞中山之狼?彼欲為東郭儒乎?」犀利的文筆同樣引來了一片喝彩聲。

但很快有戶科都給事中曾省吾,用文章回擊道:「夫畲人氣類雖殊,然其就利避害、樂生惡死,亦與漢人同耳。御之得其道則附順服從,失其道則離叛侵擾,固其宜也!」

然而對方很快反詰,有監察御史周弘祖發文曰:「夷人不服王化,多有反覆,且冥頑異常,伐之尚且降而復叛,尚未聞有不戰而定之事。」並列舉了許多次少數民族反覆叛亂的例子,不相信能用懷柔的手段達到目的。

不止是官場上激辯不休,就連文壇也為此各執一詞。彼時的文壇領袖王世貞、李攀龍,都是大漢族主義的鼓吹者,看不上沈默溫吞水似的處理方式,不僅在各種場合公開批評,甚至還寫戲文編排他。

不過沈默這邊也不是好惹的,同樣具有崇高影響力的李贄、謝榛等人,紛紛表明態度支持沈默,並把他標榜成為具有慈悲心懷的偉大政治家,同樣寫戲文與李、王等人針鋒相對,相互甚至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。

雙方就這樣你來我往,文字飛揚,雖然支持沈默的總體還是處於劣勢,但也讓人清楚認識到他已是根基牢固的大員,不是幾個言官、幾封彈劾就能動搖的了的。

就在大家拭目以待,想看看還有什麼好戲時,一個人的一篇文章,為這場爭論畫上了句號。這人就是張居正,他寫了一篇極為精彩的《平南議疏》,使所有人都住了嘴:

在文章的開頭,他明確指出,對於少數民族叛亂,不應與對外戰爭等同視之。因為武力鎮壓的效果只是暫時,造成的仇恨卻可以長久存在,過得二三十年,新一代人生長起來,又會再次反叛。與此相反,諸葛亮為了安定西南後方,七擒七縱孟獲,以德治統馭西南蠻族,才免除了後顧之憂,專心致志地北伐。

他又具體分析了贛南的民情地形,令人信服的指出,單靠武力強攻叛匪,猶如「入淵驅魚」、「入叢驅雀」,難以如願,而且畲人會因為官府不分青紅皂白的迫害,與叛匪結為聯盟,抗拒官軍,使清剿難以奏效。只有利用他們與叛匪之間的矛盾,以利益爭取他們,以德政安撫他們,他們才會趨利而動,支持官軍剿匪,這不但使叛軍沒了支援,而且斬斷了為他們通風報信的耳目,使其陷於被動,這樣再採取軍事行動,必可事倍功半。

除了擺事實、講道理之外,張居正還極高明的引用了嘉靖數年前聖旨中的一句話:「有徵不戰,不殺非辜,王者之兵也,汝往欽哉!」並以此引申出,原來朝廷嚴厲清剿,雖獲勝利,那不過是「多務小功,不為大略,甚未副天子之意」。徹底堵死了強硬派的嘴。

其實筆墨官司從沒能徹底服眾的,哪怕張居正的文章寫得再精彩,人家也能自說自話,繼續糾纏不清。之所以反對聲一下子消失,恐怕還是因為他的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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